<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昨天,藏历十月二十五,太阳刚隐过贡嘎山肩,康定城还浸在淡蓝的雾里,安觉寺的金顶已先一步被晚霞点燃。我循着阿里不果山道走着,远远听见法号低沉,像一条从雪线滑下来的暗河,把整座城池缓缓托起。拐进折多河畔,街两边早已摆满芫根——那圆滚滚的芜根,被康定人叫作“高原灯盏”。它们挨挨挤挤,紫皮上凝着薄霜,像一群打坐的小沙弥,等着被赐一盏心火。</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寺门前,七八个老阿妈围坐,膝上铺着旧氆氇,手里旋着刻刀。刀锋一挑,芫根芯就被剜成空杯,再捻一撮羊毛做灯芯,倒上融化的酥油,一盏最朴素的灯便完成了。她们不说话,只把完成的灯递给我,示意我端平。灯芯吸饱油,亮得极慢,像怕惊动谁的梦。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谓“供灯”,不是把黑暗推开,而是让黑暗也学会发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殿内,千盏铜灯早已列阵,金焰在冷空气里微微颤抖。僧人们排成一条赭红色的河,低声诵着经文。经声撞在壁上,又弹回来,层层叠叠,像年保玉则的雪崩,把人的胸口冲得空旷。我随人流绕殿,踏过百年前的石板,那些石缝里也嵌着旧年的酥油,黑得发亮,像时间自己结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忽然,鼓声大起、锣声惊天,让风掠过,发出“嗡——”的一声长叹。随这叹息,殿门外面早已站满捧灯的百姓。小孩被父亲扛在肩头,芫根灯贴着红扑扑的脸;老汉把灯举过头顶,灯焰在他额前投下一圈晃动的光轮。没人指挥,所有人同时屈膝,把灯盏放在石阶。一阶一灯,一灯一愿,眨眼间,通往大殿的石梯化成一条垂直的银河,从人间缓缓升向佛国。</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蹲下身,把自己的那盏芫根灯也摆上去。灯芯短,火苗小,风一过就俯身鞠躬,却固执地不肯熄灭。我想起资料里的话:三百年前,安觉寺竣工,铜灯不足,僧人急中生智,用芫根代盏,遂成习俗。原来,这满寺流动的星河,最初不过是一群人的“权宜之计”。可正是这仓促的替代,让高原的泥土与佛前的金焰接了脉,让百姓的饥饿与信仰在同一只碗里得到安抚。所谓“庄严”,往往起于将就,而成于不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夜色愈深,灯却愈亮。风从折多山口冲下来,带着雪粒,把火苗吹得猎猎作响。人群里,一个小女孩突然哭出声,她踮脚去护自己的灯,却怎么也挡不住风。旁边老僧弯腰,用袈裟角替她挡风,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头顶,像给一株青稞幼苗盖上一层霜毡。女孩破涕为笑,火苗也顺势挺直了腰。那一刻,我分不清是佛意还是人情,只觉得风里少了一把刀,夜里多了一盏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无数中心掏空的芫根被雕成一朵倒置的莲花,花心里注满酥油,插着无数根灯芯。火点起的瞬间,莲花层层绽开,焰光从紫红的花瓣里溢出,像把一整座高原的黎明提前搬到午夜。人群爆发欢呼,却很快又沉入静默。我们仰头,看见灯的光直抵金顶,金顶的光又折回灯,寺院的轮廓被反复勾勒,仿佛一座在夜里被不断确认的信仰。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退出人群,站着回望。整座安觉寺浮在灯海之上,像一艘巨大的船,船底是众生的愿,船帆是宗喀巴大师的慈悲。风把经声吹散,又把灯烟聚拢,烟里带着淡淡的芫根味,像高原给天空递去的一碗姜汤。我忽然明白,康定的燃灯节为何又叫“芫根大会”——它让最卑微的块茎有了与黄金等同的重量,让最普通的掌心也能托住整个银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回家时,已是深夜。石阶上的灯盏陆续熄灭,只剩一缕青烟,像一条不肯落地的路。我回头,看见那盏最小的芫根灯还亮着,它独自站在角落,火苗细若松针,却固执地指向东方。我知道,它会在太阳完全升起时才肯熄灭——它要把一夜的愿力交给白昼,让光在光里继续生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而我会带着这一粒火回到小区,在钢筋森林的某个深夜,悄悄把它种进心里。等风再起,等雪再落,它会长成一枚小小的芫根,替我守着那条从康定出发、通往自己的银河。</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