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走过的老路

鹦鹉红春

美号/7452473

文 章/鹦鹉红春

图片/个人影集

（与你走过的老路）

风，悄然拂来，微凉沁肤、微涩入喉、微甜萦心…

近来，歌曲《与你走过的老路》如沉潜多年的清泉浮出岁月河床。当首个音符在抖音悠悠漾开时，我正静坐于杨泗港都市T台临江观景亭中，指尖轻剥一枚蜜桔：果皮迸裂，清冽丰盈的芬芳霎时漫溢，在江风夕照间温柔氤氲，沁人心脾，令人恍然一怔。

瞬间，六十年光阴如潮退去，裸露出记忆水底嶙峋的旧石、斑驳的青苔，以及一条蜿蜒的老路——它横亘心底，既似未愈的旧伤，又如温热搏动的血脉，在胸腔最柔软处重新起伏震颤。

歌中吟唱：“风吹过了屋前的那片田野，青石小路弯弯绕过童年，每个笑声都藏在夏日的麦浪深处……”

而我的少年与青春，并未停驻于鹦鹉洲上的江风柳岸，而是深深扎根于南海之滨：灼热阳光、咸湿季风、无垠蔚蓝，以及浪尖上永不沉落的滚烫憧憬。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粮、布、糖、肉等生活物资凭票供应，民生维艰。陆军第八十七师毅然离开军营，从湛江出发，一路向东，抵达广东台山烽火角海岬，开展围滩造田。

时年二十出头的我，由班长一步步成长为连队指导员。部队进驻南海滩头——礁石嶙峋、惊涛裂岸，却无烽火号角。战士们以血肉之躯劈岩引泉，在“石硬如铁、土薄如纸、海怒如虎”的绝境中，将咸涩荒滩改造成千顷良田。

我所在的连队先后驻扎广海的南湾之滨与赤溪田头古镇，营房以竹篾搭就、茅草覆顶，冬暖夏凉而轻盈如舟。夜听潮声如鼓，晨起雾绕青瓦远山；风过处，营地微摇，宛若泊于时光岸边的旧船，载着青春与信念，在岁月潮汐中静默守望。

训练途中，一次偶发的惊马突奔，我追至甫草，邂逅组织民兵训练的小芳连长——一位温婉坚毅的当地姑娘，悄然叩开我心扉。一场如初春溪水般纯净的初恋，在海天之间悄然萌发。

此后三年，我们频频穿行于田头古镇的青石巷、烽火角水闸的海堤岸、广海老街的骑楼下、甫草村炊烟袅袅的阡陌间。那条蜿蜒老路，不再只是地图上的墨线，而成为心跳共振的脉搏、被脚步反复丈量、被目光温柔浸润的生命长廊。

三年光阴，不过稻熟三回。而那条老路，将少年人羞涩炽热的心事，默默酿成醇厚绵长的酒：鸡罩山砍柴归来高烧昏沉，她踏露送来滚烫姜糖水，热气氤氲黄昏；临别甫草，她悄悄塞给我蜜渍山枣与焙干龙眼肉，甜香萦绕至今；广海老街百年裁缝铺里，她亲手为我量体、选布、钉扣，一针一线缝入无声牵挂。这些微光时刻，足以承载整片南海的皎洁月色，温柔而恒久。

后来，路断了——她远渡重洋，赴南海彼岸；情亦断了，如潮退后搁浅的孤舟，静默无言。

我久久伫立广海码头，目送她单薄身影融进晨雾，似一滴水汇入浩渺大海。从此，那条路只剩我踽踽独行，越走越长，越走越静；静得听见自己心跳，一声声应和着亘古不息的潮声，仿佛时间本身，在浪尖上轻轻喘息。

六十年转瞬即逝：旧巷变水泥路：田头古镇滩涂矗立银白风电机组，广海老街跃升滨海旅游胜地，甫草村老木棉下孩童放飞电子风筝，在湛蓝天空划出炫目轨迹。

然而，有些事物比磐石更坚、比大海更深——吴文享朋友发来的四组今昔对照图片，如时光信使叩开记忆之门：

第一组，烽火角老闸岿然挺立，引水渠今昔叠影，刻下岁月的呼吸痕迹；

第二组，广海南湾港修复后青石路雨后生光，倒映骑楼飞檐，光影浮动间恍闻百年前市声；

第三组，海宴至川岛老渡今昔并置，霓虹与浪花齐舞，繁华延展至海天尽头；

第四组，甫草老屋焕然一新，唯供销社老店依旧守候，木棉虬枝如铁、新花灼灼，红得炽烈滚烫，恰似六十年前她耳畔那朵永不凋零的木棉——鲜妍如初，灼灼不熄。

我凝神屏息，指尖轻抚屏幕，却似触到当年清晨草尖未晞的露水——微凉清冽，裹着泥土与朝霞的气息。连接这些老地方的老路仍在，原来时光从未走远，它只是沉淀于记忆河床，凝成最温润的玉、最坚硬的碑。

（老伴才艺展示）

本月中旬，老伴要在老年大学进行才艺展示，我极力推荐她演唱《与你走过的老路》，因她年轻时嗓音清亮——当年在吉安师政治部会议室的婚礼上，一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曾惊艳全场。

今日，她身着黑底缀红大衣，歌声初微颤，继而沉稳，终至澄澈如泉，仿佛非人吟唱，而是那条老路自身低语。唱至“我想回到那条老路上慢慢走”时，她稍作停顿，目光越过满堂银发观众，轻轻落在我脸上。全场寂然，唯见窗外银杏婆娑，金叶飘落，宛若时光抖落的旧信笺。战友叶深练赞叹：“程嫂歌声里装满故事，句句暖入心坎——这岂止才艺？分明是岁月酿就的芳华！”

那一刻，我忽然彻悟：她从未真正离开那条路，那路也从未真正消失。

六十年光阴奔流而逝，第二故乡的老路虽已淡出视野，却始终深镌心版——非地图刻度，亦非浅淡足印，而是永不风化的深情印记、血脉中隐秘恒久的潮汐、歌声响起、木棉绽放、清风拂耳时灵魂深处骤然亮起的不灭心灯。

风，又起了！

我推开斑驳房门，缓步至江畔。暮色如绸，新铺柏油路澄澈如镜，映归鸟剪影与流金晚云；而 脚底现代水泥之下，每一粒被时光淘洗焕新的砂砾间，一条青石小路悄然延展——仿佛穿行于烽火角亘古星斗下，低回于广海千年潮音旁，轻抚甫草坡灼灼木棉，最终温厚笃定地落回我掌中那只紫砂杯：杯身微温，釉彩斑驳，一道细豁盛着半生风雨与暖意。

杯中无水，却盈满南海皎洁月光；眼前长江浩荡，万顷波光亦温柔揽入同一轮明月——山河虽阔，江海虽遥，共此清辉；老路虽远，岁月虽长，终是心之所向、魂之所归的永恒归途。

六十年后方彻悟：有些路，走着走着便长进骨骼血脉，成为生命脊梁；有些人，别着别着便融入呼吸心跳，活成最本真柔软的自己。那条老路，不在泛黄地图上，亦不止于记忆褶皱里——它就在每天晨光熹微踏出的第一步里，在驻足回望时眼底泛起的微澜里，在每一次心跳与呼吸交替的静默间隙里。它是我此生永远回得去的故乡，是我灵魂深处永远的温柔。

《小芳的故事》外传（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