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配吃穿高配魂

华歌

　　万泉河的清晨，总是带着几分凉意。我裹了件薄衫，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看着露水从芭蕉叶上滚落，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那声音很轻，却在这安静的早晨，格外清晰。手边的鹧鸪茶还冒着热气，白瓷杯口氤氲出一层薄薄的雾，茶香混着河畔特有的潮湿气息，在鼻尖缠绕。我望着河面，水汽在晨光里缓缓升起，像一层轻柔的纱，把远山、近树、人家都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就在这时，我想起那句老话——“减衣增福，减食增寿”。这河畔的日子，于别人看来，或许有些清简，甚至有些“低配”，可于我，却是一场与欲望的和解，是低配的生活，高配的灵魂。

我曾不是这样的人。记得从前，我的衣柜总是塞得满满当当。春夏秋冬的衣服，按颜色、按款式排得整整齐齐，打开衣柜的那一刻，竟有种“富足”的错觉。换季的时候，总觉得少了一件衣服：春天少一件适合郊游的风衣，夏天少一条海边度假的短裤，秋天少一件显气质的针织衫，冬天少一件既保暖又好看的羽绒服。于是，不停地买，不停地囤。商场打折，我去；网购促销，我也买。那些衣服，有的只穿了一次，便被压在了箱底，再也不见天日。

那时的我，总以为衣服越多，生活越体面，越有安全感。出门前挑来挑去，却总觉得少点什么。明明满柜都是衣服，却常常在出门前焦虑不安。衣柜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很少有真正的轻松与自在。每次整理衣柜，都是一场小小的折磨。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试穿、淘汰、分类。那些穿不上的衣服，吊牌还在，却已经不合身；那些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款式，如今再看，只觉得俗气、幼稚。我把它们叠好，放进垃圾袋，心里竟生出几分烦躁与空虚。原来，物质的累积，并不能填满心里的那个洞。

后来，我搬到万泉河畔居住。那是一栋老旧的小院，红砖墙有些斑驳，木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的声响。院子不大，却有一棵老椰子树，还有几丛肆意生长的三角梅。屋内的衣柜更小，不过是立在墙角的一个木柜，两扇门，中间一道隔板。搬家的时候，我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条棉麻长裤，几件素色衬衫，两件开衫，一件羽绒服。其余的，要么送人，要么扔掉。

刚搬来的时候，我站在空荡荡的衣柜前，还有些不适应。总觉得是不是该再买点什么，把衣柜塞满。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这个小小的衣柜，竟然足够用了。春天穿棉麻的衬衫，配上一条浅色长裤，踩着一双旧帆布鞋，沿着万泉河边慢慢走，看河水被春风吹起细碎的涟漪；夏天穿素色的T恤，一条宽松的短裤，傍晚搬一把竹椅坐在院门口，听蛙声此起彼伏；秋天披一件长袖的开衫，在微凉的夜风中看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冬天裹一件羽绒外套，把手插在口袋里，看河面雾气蒸腾。渐渐地，我不再为穿什么而烦恼。衣柜里的衣服不多，却每一件都穿着舒服，每一件都合心意。早晨起床，随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穿上就走，心里反而少了许多纠结。原来，当选择变少的时候，心也会跟着安静下来。

有一次整理旧物，翻出从前的一条裤子。那是我在出差时买的，价格不菲，是某个名牌打折时咬牙入手的。当时穿上它，觉得腿被修饰得又直又长，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于是便把它当成压箱底的宝贝。我把它摊在石桌上，阳光照在布料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我忍不住试着穿了穿。拉链拉到一半，便觉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拉上去，腰间却勒得紧紧的，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顺畅。我低头看着那条裤子，心里有一点尴尬，也有一点无奈。曾经让我得意的“战利品”，如今却像一个不合身的枷锁。我把裤子脱下，换上现在常穿的那条棉裤。宽松的裤腿垂在脚踝处，腰间松紧适度，没有任何束缚感。我走出院子，沿着河边慢慢散步。河风从水面吹来，拂过裤腿，布料轻轻晃动，像水草在水中摇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身体是舒展的，心也是舒展的。

我忽然明白，衣服穿的是舒适，不是牌子；生活过的是心情，不是排场。减衣，不是委屈自己，而是卸下物质的包袱，让身心回归本真。就像这万泉河的水，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却滋养了两岸的生灵。河水流淌了千百年，从未炫耀过自己，只是默默地穿过山谷，绕过村庄，润泽万物。

饮食，也是如此。从前在城里，应酬不断。客户的饭局、同事的聚会、朋友的酒局，一场接一场。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红酒白酒啤酒轮番上阵。觥筹交错之间，大家高声谈笑，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酒足饭饱之后，回到家已是深夜，胃里沉甸甸的，像装了一块石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身体沉重，心里也空落落的。那时的我，总以为吃得丰盛，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成功”的象征。仿佛只有在满桌的山珍海味面前，才能证明自己混得还不错。可身体却在悄悄抗议：体检报告上，指标一项项超标，医生的眉头一次比一次皱得紧。

后来住在河畔，我开始学着自己做饭。清晨的万泉河还笼在薄雾里，我踩着被露水打湿的石板路，去集市买菜。集市不大，却很热闹。卖菜的阿婆把青菜整整齐齐码在竹篮里，菜叶上还挂着水珠，带着泥土的芬芳；卖鱼的大叔把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鱼摆在盆里，鱼鳃一张一合，活蹦乱跳。我买一小把青菜，几根胡萝卜，再挑两条河鱼。回到小院，淘米做饭，洗菜炖汤。厨房里升起淡淡的蒸汽，菜籽油在锅里发出轻微的“滋啦”声，鱼香、菜香和米香混在一起，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一碗白粥，一碟青菜，一条清蒸鱼，便是一顿简单却可口的午餐。

我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一边吃饭，一边看河面上的白鹭悠闲地掠过水面。阳光透过椰子树的缝隙洒下来，落在碗里，落在我的手背上。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一餐，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人满足。吃得清淡，肠胃也舒坦了，连带着精神也好了许多。不再动不动就犯困，不再总是觉得疲惫不堪。身体变得轻盈，心也跟着清爽起来。

我渐渐懂得“减食增寿”的深意。不是刻意节食，不是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而是克制欲望，学会适可而止。古人云：“病从口入。”太多的山珍海味，太多的暴饮暴食，只会加重身体的负担，让原本健康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失衡。就像这河畔的草木，若是浇太多的水，施太多的肥，反而会枯萎。唯有顺其自然，适量适度，才能长得枝繁叶茂。

《道德经》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这话，我在万泉河畔，才算真正读懂。那日，邻院的阿公给我送来一筐芒果，说是自家树上结的。芒果个头不大，表皮有些斑斑点点，却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我挑了一个，洗干净，切开，金黄的果肉露出来，汁水顺着刀面流下来。入口的一瞬间，甜味在舌尖炸开，带着阳光的味道。我吃了两个，便觉得足够了。若是从前，我定会忍不住多吃几个，直到觉得撑了才肯停下。如今，我却懂得适可而止。不是因为芒果不够甜，也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知道，再多一点，就会变成负担。胃里会不舒服，心里也会生出一种“过了头”的懊恼。

知足，不是不思进取，不是放弃追求，而是懂得珍惜眼前的拥有，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脚步。就像这万泉河，它不会因为某一段风景特别美，就停在那里不再流淌。它只是一路向前，却在每一个转弯处，都留下温柔的涟漪。

我开始学着为生活做减法。少买一件衣服，少点一份外卖，少追一部无聊的剧。省下的时间，用来读书，用来散步，用来听风看云。我在小院里种了些花草，不必名贵，只要开得热闹就好。几株三角梅爬满了院墙，一到花期，便开得热烈奔放；几盆多肉安静地趴在石桌上，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

我养了一只猫，是从集市买回来的。刚来的时候，它瘦小胆怯，见人就躲。如今，它已经成了小院的主人之一。每日陪着我晒太阳，在藤椅上打盹，在石桌上打滚。我看书的时候，它趴在我的书页上，尾巴时不时扫过纸面，把我的思绪也一并打乱。可我并不恼，只是轻轻把它抱开，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

日子过得简单，却处处是欢喜。清晨，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推开窗，便是万泉河的水汽扑面而来；午后，坐在院子里喝茶，看阳光一点一点移动位置；傍晚，沿着河岸散步，看夕阳把河水染成一片金红；夜里，听着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入睡，仿佛整个人都被轻轻托在水面上。

有人说，低配的生活，是寒酸，是将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我觉得，低配的生活，是清醒，是自知，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当你不再被物质所累，不再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才能看见生活的本质，才能听见内心真正的声音。那些真正有智慧的人，从来都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内心丰盈。他们可以穿着朴素的衣服，却有坚定的眼神；可以住在简单的房子里，却有广阔的胸怀。就像这万泉河，没有汹涌的波涛，没有壮阔的波澜，只是静静地流淌着，却用最温柔的姿态，滋养了一方水土，孕育了一片生机。

夕阳西下，我收起石桌上的茶杯，杯底还残留着一点茶渣，像沉淀下来的思绪。猫蜷缩在藤椅上打盹，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河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也带来远处人家做饭的烟火味。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生活。

减衣增福，减食增寿，减的是欲望，增的是心安。低配的生活，并不是向命运妥协，而是向自己和解。把那些不必要的东西一点点从生命里剔除，把时间和精力留给真正重要的事物：健康的身体，干净的灵魂，清醒的头脑，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被外界左右的安然。

我站在万泉河畔，看着河水在脚下缓缓流过。水很清，清到可以看见水底的石头和游鱼；心也在慢慢变得清澈，清到可以看见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原来，所谓“低配吃穿，高配魂”，不是要我们过苦行僧般的日子，而是提醒我们：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保留一份节制，一份清醒，一份不被裹挟的勇气。让身体轻一点，让欲望少一点，让灵魂高一点。

当我转身走回小院时，夕阳正落在河面，碎成无数金片。我知道，无论外界如何喧嚣，万泉河会一直在这里流淌，而我，也会在这条河边，继续过着低配的生活，修一颗高配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