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走了万里——驻村笔记（连载十三）/卢瑞龙

木槿记忆

2023年10月3日 我把插头从插座上拔下来。然后，我静静地看着它。 它站在地板上，孤孤的，独独的，像个依依的就要远行的孩子。我坐在沙发上，巴巴的，切切的，像个举起酒杯又放下的故人。 我们相对无语。无从阻止的离别，像一双十指紧扣又松开了的手。我暗暗地摁住心底的波澜，让它回到最初的风平浪静。 稍后，我会用一只足够大的黑色塑料袋，把它包起来，置于房间内某个干净的角落。 它将独自度过，一场冬眠。不过，就算下雪后，有着冰棱的日子里，我也会想到它。炎热的日子过去了，我不能，忘记它旧时的好。 来年的夏天，我会打开塑料袋，拆开它，给它洗澡、吹抹。这些，我不会借助一些精巧的工具和方式，我要亲自动手，我要用我触摸的拙拙的亲爱，唤醒它的酣酣的沉睡。 它是一台电扇，它名叫远东。 买它的时候，是去年初夏。那时，因为乡村振兴，我被单位抽派到一个叫做门前的村里去驻村。因为舍不得装空调，我就去超市里，花了九十九元钱，买来了它。今年夏天，在另一个叫做新寨的村子里，它依然伴陪了我一季。 网上说，在地球上，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0.00487，相识相知的概率，只有十亿分之三。可信或者不可信，至少表明了珍稀、珍贵。那么人与物呢？我想大抵也如此吧。 它至少陪我走过了两个村子，那些炎炙而又暗淡无光的日子里，它看见过我的许多不为人知的不堪与狼狈。只有它知道，我的泪水，其实刚好嫁祸于汗水，溪一样，汩汨地，潺潺地，淌过漫长的白天与黑夜。 我的文字里，爱意常常不是秘密。 我想这或者不是不知觉，它更可能是心里的欢喜。一生那么短，怎么来得及去恨。我想让爱意，成为主题，永恒的主题。它那么博大，那么宽泛，那么深邃而又高远。如果，如果这个人世被爱意的海洋覆盖，那么，我想，其实，我们不用逃生，因为，爱意本身，就是最大的诺亚方舟。 在纸上建筑，我不可能，与细碎卑微的日常割裂开来，它是我的底色与滥觞。如果宏大，我愿意把它当作宫殿。柴扉又如何呢？它也是我胼手胝足的安生的窝啊。 还是忍不住，还是爱啊。 简简单单地就包装完毕了。 最后，我深情而庄严地对它说：亲爱的电扇，来年见啊。 2023年10月18日 早晨，走到村部，发现了别一样的景象。 村部正对面隔条马路的空地上，一台挖掘机正劲歌热舞地兀自欢唱。 那块空地，原是村小的操场，已弃置多年。 而一栋脐橙贮藏室，已然越过了论证、立项、会议、文件、设计、审批等等的藩篱与沟壑，呱呱坠地。 昨日龙体欠安，无他，风寒，微恙，整夜迷离、恹恹、浅眠。 今晨得见，又挨近那钢铁的机具细看，不觉周身也轰鸣起来，通泰又明媚。 联系户蒋云晖，带着她的孙子，来到村部。她需要开具一个相关书面证明，以供她孙子入幼儿园就读。 待办过程中的空隙里，她们逮得了一只蚱蜢，那样碧绿的小虫子，我们管它叫舂米姑娘，又或聪明姑娘。而我一直未得唯一，说它舂米，倒是有点儿形象，因为它的头，总是一点一点的，一捣一捣的，可是要说聪明，它哪儿聪明呢？ 管它的呢，总之它是好看，好玩，名字又是如此的美好。怕它飞跑掉，她们弄断了它的一双长腿。这样的把戏，我早年也时常不经意为之。 骑着摩托车走之前，蒋云晖把它赠给了我，她笑着说，我可能会从它那儿得来一些写作灵感。 它就停在我的左手掌里，它的一双断腿，挠着我的掌心，稣痒稣痒的。可是，正当我想进一步亲近它时，它却倏地一下飞走了。 它其实一下子也没飞多远，我完全追得上它。我其实想问问它，双腿痛不痛。可是，我到底没去追，也没问。 吃过早饭，照例洗刷收拾。 这种过程中，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闲，去观望窗外。 窗外一米多点儿远的矮土坎上，就是一片脐橙园，而其中的两株，与我就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我可以数得清它们的睫毛。 此时，它们显得沉静而雍容，繁硕丰盛的脐橙，正挂满它们的枝头。上好的阳光，像一只轻盈的蜻蜓，停在它们的上面。你可能想到儿多母苦又或不堪重负，而我想到的却是圆润饱满，葱笼世间。 那些脐橙，从襁褓直到桃李，我都不曾伸过一根指头。但眼前，我却为它们起着幸福。它们长大了，就要远嫁了，别处的山光水色，也会一样的温软宽远吧？ 谢谢你让我遇见你。 还要谢谢你让我欢喜你。 2023年10月26日 今夜，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了，双脚跳起来，就去，夜游了英蓉镇。 她提着一盏灯。 那样的灯，我从小就认识，我们叫它马灯。 小时候，寨子里嫁娶时常会用到，又名它喜灯。大一些时，比如读到高中后，满教室的夜以继日的奔命，它就油污油污又油亮油亮地牵引着我们。 可是，她的衣饰，与她提着的灯有些不搭。她的衣饰，新是真的，而马灯有些做旧，假假的。如此，对比就显得突兀、生硬。 但那有着地域色彩的桥上的栏饰以及其间缠绕着的大红绸，将一切都关联了起来，渐渐就晕染成一幅画。 我问摄影师，我可不可以拍照一下她。答曰，可以，可以啊，她是泰国人，她什么都不懂我们的。又问，泰国人？又答曰，是呀，泰国来旅游的。 我就细看她，果然面无表情，神色凝滞，那眼眸有些异样。当然，我会明白，在异地他乡，我的眼眸，常常也是陌生而迷离，裹满了疲惫与忧伤。 摄影师拍他的作品。不断对她说，往右斜一点，头再低一点，ok？好的，好的，很good。 但我一直没听到他说，笑一笑，笑一笑啊。我就想，要笑干吗，干吗要笑呢。然后，我就自顾地拍下了她。 我需要一种写意，伴陪我的独独与寂寂。我自己，原也不过就是，一种写意。 这是芙蓉镇。 这是秋里雨里的芙蓉镇。 不过，在这样璀璨辉煌的灯影里，我还是愿意叫它为王村。是的，王村，它就像一个乳名。叫一个人的乳名，你可能不知道，这一生的情谊，它有多么深，它有多么重。 雨不知觉地愈加浓烈，不过我想逗它一逗，我让它只管淋湿并且揉乱我的秀发，我只当是在雨中，玩了一次心跳与写真。 从前，我在这儿读了三年高中。从前，我在这儿做了不止一千个梦。从前，都年长月久了。 好在，我并没有碰到一张熟悉的颜容。好在，从前它也在雨里入眠了吧？ 但是，我碰见了七八个外地的广西人，他们不认得路，我就当了一回吃里扒外的判徒。我出卖了收他们过路费的保安，并出卖了他们可能会去的某家餐馆——我给他们指不要钱的小路，不要钱的停车廊场，我告诉他们去餐馆不要看价，而要先和老板讲好协议价…… 当然，我也对他们说，我欢喜广西灵秀的山水，欢喜灵秀的刘三姐，我很欢喜他们能来我的湘西。最后，我告诉他们，走到五里石板街的最下面后，贴近酉水河左拐，就可以穿过那三重的瀑布，就可以在山水里重生一回。 重生一回，莫不是远行的最好最美的意义。 王村，你这么远。王村，你这么近。 我两手空空，想走就走，要来就来。 我吃了一碗蝌蚪模样的米豆腐，还有一个蒿子粑。 在一个拐角处，我遇见了一张照片，那是刘晓庆和姜文，一九八六年，他们在这儿主演电影《芙蓉镇》。 电影里的刘晓庆和姜文，他们名叫胡玉音和秦书田，他们一个卖米豆腐，一个扫街，后来，他们相依为命地相恋。 那年，我已离开王村两年去外地读中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愣头青，其实也并不真正懂得相恋。 现在，我看着他们的照片，我穿过他们的眼眸，岁月旧了，而秋雨崭新。又看身边，不息往来的穿流。一切都在立体地生长，呈现。 我已是个陌生人。我只是，轻轻地来过。 谢谢有你，一路相伴，就在这山水间，让我们，一生一世地，相恋。 2023年10月27日 雨停了，大片大片的天空，像主妇堆满了柴米油盐的脸，不再清澈湛蓝，一眼见底。 村部北面的贮藏室建筑工地歇着工，一群鸡和鸭在其间散步，不时地吼上几声再向北一些的酉水对岸的油枞包还是默然。 还有几只鸡，依然游荡于村部后的脐橙树下。 往东或往西望去，远山还是很远。 四周的树枝头，有鸟鸣落下来，但比连日来的大雨稀疏。 有一只大胆的鸟，看见我在埋头写诗，它竟然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村部的坪院。迁清公路上车辆往复，一会儿西，一会儿东。 有年老的村民背着手，神色安然，踱过村部。打招呼是多余，说你好更显牵强苍白。 洗碗，抹桌，发呆，写工作日志。 在村里，刚好适合做一只座钟。手机一般都不会响起。也会来一两个故人，天上掉下林妹妹一般。他们偶然的突然，是为了给我也给他们自己，一个小小的欢喜，就像语法里的修辞。 我写散文，有时也学着写诗。我把走过的路写成拐杖的模样。我把动词、副词、形容词置于那些熟悉的脸上。我让欢喜笑的人儿好看，也让欢喜哭的人儿好看。我把遗憾和不堪用被子捂住，连我自己也不让看。我许大眼洞的溪水不干，我许向家坎的翠竹满山。我是个胆小、卑微、无用的人。在我结构的文字的天空和草地里，我欢喜松松地坐着又或软软地躺着。我可能还欢喜对着一些亲爱的微风流下泪水。 此刻，风儿未起，默然是彼此的我们。 我无从准确地描述这是静美还是遗弃。 脐橙就要熟了，可是就算熟了，我也走不进，一片一片，漫山遍野的金红里。 我是如此地多余——形同虚设。 预知今天，比写一篇文字艰难很多。我无法埋下伏笔。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它可能潜藏着一个春天啊！谁说不是呢？ 2023年10月30月 《无主题夜晚》桥在水下灯在水下 桥在水上灯在水上 关于分界线有时，也不必太当真 如果不是她的秀发撩拨了我的脸庞谁会告诉我风儿它什么时候来过 不是喧嚣消隐了是欢喜让人安静牵手的人儿怎么知道她自己是个傻子 最美的不是寻找是刚好碰到哪儿有醉人的酒啊只有一喝就倒的人 傻话就像花儿一朵一朵的说开就开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面红耳赤又假装若无其事的手终于跨出门槛，就要去远行 有谁轻轻拍了一下后背是星星，崖壁顶上的星星它好心地悄悄说，嗨月亮，在看着你呢 2023年11月3日 秋天都快要回去了你也还不来新寨你再不来脐橙，她就要远嫁了 2023年11月6日 今天，到得村部时，我轻悄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不过就是过了一个双休日，竟有归家之感。 亲爱，从脐橙园里的草地上，葳蕤地生长出来。 准备去做晚饭时，却见得厨房内外一片狼藉。就问，原来是村支书家的狗被车撞死了，昨天，一干人在村部打了平伙。 触目之处，令我恶心想吐。但我无厌，亦不怨。我卷起袖子，行军灶、柴禾、锅盖、锅铲、盆子、碗筷、杯盘、刀叉、砧板……分类、集堆、洗、擦、清、抹、扫、倒垃圾……差不多两个小时，终告得一段落。 我用右手腕揩了揩额上的汗，然后，左手叉着腰，右手捶捶膝盖，又捶捶后背，无由地就想到一个孕妇的娇俏模样，一时忍俊不禁，莞尔了一回。 吃过晚饭，复又收拾。 透过得窗，又见那群熟悉的鸡们，在脐橙树下不唱，也不闹，各各形态有别，却又齐齐地静默着。 脐橙树下，丰润的物植间，因有它们的加入，就有了一种跨界的灵动，弥散开来。 而累累的脐橙，又比前几日显现出了多一些的成熟。再望远一些，漫山漫山的脐橙园，青绿牵着金红，金红又挽着青绿，端的就是妙手的丹青，呈现着天成的谐和与饱满。 念念山海，愈来愈亲，愈来愈近。 山村，是水底的世界，一切都清晰可辨。 那么多、那么多的谎言和欺骗呀，那么多、那么多的伤口和疼痛呀，它们都露着，白森森的骨。 在山村，杀死你，不用枪弹，不用刀剑，也不用绳索，温柔就够了。对，就是那种信子一样的温柔。 在山村，你不能睡，不能睡呀。你一定要睁着，星星一样的眼睛。如果流血了，一定要用嘴亲吻呀，你的红唇，就是你的创口贴呀。 在山村，你一定要唤醒，另一个沉睡的你。你试一试，一定可以的。你和他，一定可以，相依为命。 2023年11月11日 有些人旧了有些歌老了 不要念了也不要唱了 醒一醒好不好傻瓜 雪碧落在车上就好像你还在身旁 在你喝过的地方我也喝了一口关于从前这样的表述是真的 你没有迟啊只是那个清晨是母亲早早地要送我我累了我要放手了我哭了我坚持不住了 我走了那么远，那么远还不是个笑话 好冷好冷啊不要怪季节这不是童话当我那么一痴情我是多么，多么心碎 2023年11月14日 季候已冬，而新寨的脐橙也熟了。你看那一树一树的橙黄与金红，你看那一片一片的由衷与生动。不是我羞怯，就怕你不来。我亲的爱的、我想的念的、我远的近的——所有的、一切的人啊。 2023年11月15日 在湘西里耶古镇的西北边，有一列如同睡美人的山峦，名叫八面山。 八面山为土家语“树木补”，意为“祖先船”。 从前，我并不懂得它的原意，我竟傻傻地、用心地去数它的嶙峋俊俏的一些峰尖，但终究未得八面。 又过去了许多年月，我到底认知了它的写实与寓意。在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高处，它南北长四十多公里、东西宽七公里多的身姿，摇曳过烽烟、血雨以及如今长袖善舞的湘西文旅气象。 而此时，当我路过。 是的，这是我无数次路过中的一次。 我从不确定，我的每一次路过，它们会有些什么不同。就像，我不敢确定，庸凡细碎的日子里，哪一小会儿，我会想起从前的年月和你。 我的温柔，它溜了出来。我的脚，一绵软，就踩下了刹车。我把车靠边，我喊自己，走出了车门。 我又陪自己，走到了酉水河南岸边，那儿，有青草、芭茅以及各样藤蔓绿植。 在一派宽远的目力可及处，我恣意地望向八面山。不，我的眸子，它是湖和海。我的目光，它是恋人的手臂。我的望向，是荡漾与深涌，是抚摸与拥围。 可是，八面山，在嫩白的、娇绕的一众云雾的舞弄里，竟收起了伟岸与勇武，而绰约万千。 但这丝毫没有让我失望，也无有遗憾。走过的路多了，悲与喜、哭与笑、深与浅、爱与恨，如何不是绞合着呈现，并且复而又返。 所以我静静地呆立下来，就像一块无语的石头。但我并不木然，我有思想，有反观，我情深意长，我血肉丰满。 然后，寒风，它鞭子一样抽过来，冷也彻骨，痛也彻骨。 于是我折身，耐不住又一回望，而八面山，也正看着我。我并不知道，一场离别里的细节，正在被我不经意地推绎开来。 还是忍不住，频频回首。 车窗外细微的物景，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只有八面山，眼含笑意，沉静雍容。 我加了一点儿油门，我想快一点儿离开。关于一些让你见笑了的不起眼的遇见，我都会，一往情深。 可是，我如何走得出这冬。可是，谁会告诉我，要记得加衣。可是，可是我也相信啊，总有些什么，在我生命里，不会像河水一样，白白地流走。 2023年11月21日 十八日，周末，休息。 因为应了一种邀约，遂去得碗米坡镇白云山村的岩脚寨。保靖县原文联主席宋世兵、新文联主席彭司进。团结报社记者、编辑：石健老师、方荣老师、石流老师。岩脚文旅创意策划铺路搭桥筚路蓝缕胼手胝足的向吉明老总。卑微无用的随行者如我。首八峒、酉水河、岩脚崖，冬阳、冬风、冬叶，源远流长的、眼前身边的风物，齐齐荟萃、雅集。向吉明老总亲手煮茶，并烤香糍粑、核桃、红枣、花生、板栗、葡萄以及柑子等落口消融的精巧食物。他的手不停，口也没停。这些年的风雨与跌撞，他欢乐既多，痛苦亦不少。难得胸臆，在某个深情的时刻，它自己情不自禁地跑出来。我极少言语，他的娓娓讲述，一直在撞击着我的心。我也从来没有想要，如那刻一样，用心倾听。有一个时间点，我看见枫叶，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像依依又摇摇的手。我的心里，无限温柔起来。尽管我自己，一直都在不堪地行走，我所经历的疼痛，哪怕有一丝风儿摸一摸我，也会轻了很多，但是，我还是认真地望向他，把我的祝福，轻悄地抚过去。我是相信有明天的，是的，每一个想要的、更好的明天。那一日，你在岩脚。那一日，我看见了一片红枫。 2023年11月22日 你爱过吗？你甜过吗？要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告诉我。如果你告诉我，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也就告诉你，新寨的脐橙也是这样的味道。反之，你也不妨来新寨，我可能会，亲手剥开一颗脐橙，递给你，你一定要尝一尝，你或许会添加别一些的滋味，你不会后悔的。我只是个过客，或者说是个多余，我也未必有空。但是，如果是你来，我可能就是个温婉的主人了，而且，我也总是会有空的。 2023年11月23日 许是大了些年岁，竟耐不得风寒，前天不知觉间，就感了冒。 感了冒，就咳，一声高过一声，翻江倒海地咳。喉咙就受不了，牵扯得生疼不已。 就去邻近的里耶古镇去买药。 进得药店，就想买四季感冒胶囊。它好不好，我不晓得。我只是觉得它比较好下咽而已。 卖药的店主是个年轻小伙，简单地问了一下症状后，他说，我给你配点儿药吧，效果肯定要好些。 我就有些疑心，我第一次晓得感冒药能配，而且我疑心他故意不卖成品药给我，是想藉由配的药来赚取高一些的利润。 但我并没有说出口来，我只是说，好吧。因为，我想，再贵，不过也就几十块钱吧？而且，我也只可能会到他药店买这一次药呀。 配好后，他说，我给你配了两天的量。我说，多少钱？他说，十元。共四样药，每样都是一天吃三次，每次吃两粒，他又说。 我就尊了医嘱，回到住处，就吃了一回，然后捂紧被子，蒙头蒙脑地就睡下了。身体却是如同坐船那般起伏不已，摇摇晃晃的，晕晕乎乎的。 待得看看时间，到了夜半一点多，既有了间隔四个小时的距离，就又吃了一回，终究不经意地沉沉睡了去。 年轻时，自然是不会遵医嘱的，常常是可能只吃了一回药，余下的便弃置不管，而奇怪的是，病呢？它自己也不知所终。收拾屋子时，便有半抽屉半抽屉的药物，巍巍乎，凛凛然，气宇轩昂地跨进垃圾桶。 再少时，更不会遵长者嘱。爷爷要我每天写同一样的字十颗给他检查看。终有某个早晨，我灵机一动，一下子写了数十张。然后，每天我都可以轻松地充了数过了关。如此复制，往复不已，而爷爷——没读过书的爷爷，还脒着眼睛，脸上挂着满意的笑。爷爷已作古多年，我肠子悔得老青老青时，也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及至天亮到第二天药完全遵医嘱吃完后，整个人竟跟没感冒似的，神清气爽。呜呼，到底是不用受感冒那厮的长时间折磨了啊——那疼痛、那萎靡、那沮丧。 可是，今天，感冒又返了。 是走访联系户时热了解衣服所致吗？是洗碗收拾厨房卫生时嫌热解衣服的原由吗？当然是与它们有关呀，但最可能的因素还是，渐老了，身子骨已然漏风了。忽忽想到一个生动贴切的词——风烛残年，是了，是了，这自知之明的颓废。 又驱车至里耶。 这次，刻意记下了药店名——神龙堂大平大药店。 还是那个小伙在店里。买什么药？他问。我说，和前天一样的，你不是给我配了四样感冒咳嗽的药吗？他定了一下神，还是想起来了，就熟门熟路地配开了。 药配好后，我问，多少钱？十二元，他说。我愣了一下，马上扫给了他。一模一样的药啊，是涨了两元吗？是他前天少收了两元？还是他随意地多两元少两元地喊价？但我并没有说出口什么，两元钱，多大的事儿呀，还有，也不是两元钱的事啊。 付过款，我忍不住说，你贵姓？姓向，他说。 你开的店？我老婆开的？你们一起经营？没有，我是来帮忙，我在上班。你在哪儿上班？里耶秦简博物馆啊。哦，我是驻村工作队的。你在哪儿驻村？在你们里耶对面，比耳镇的新寨村。哦，那近。我也驻过村啊。啊？你驻了多久？驻了两年，现在没驻了。驻村恼火哦，难搞。 是的，恼火，难搞，相当难搞，但是，要讨吃呀过日子呀，有什么办法。 可能是有了共同点，说话时，他竟然一直笑着。当然，我也笑了起来。笑是并蒂花，笑会传染，笑能癒三分病，这些，我是笃信的。 你多大了？我说。三十五岁了，他说。那还年轻得很呀，我说。三十五岁了还年轻，那你多大了？他说。我呀，你就别问了，反正比你大了太多，我说。 不能随便问女孩子的年龄，那么，老人呢？也是不可以乱问的啊。想着想着，我兀自忍俊不禁了起来。 离开，回返，得赶快遵医嘱吃药呀。 夜色浓得像墨，车灯如一道犁铧，忽然觉得好幸福。可是，如果要破碎，也仅仅只要一撕开。再不要粗心、随意、任性、妄为了，你也不再是你——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仅仅是属于你，你不可以自私的，如果你有个什么不测包括三病两痛，那么，你如何抹得平，那些在乎你的至亲至爱的生死相连血肉与共——他们的孤悽与伤痕。 吃药，安静，捂好被子，像个乖孩子，入梦。 2023年11月24日 这真是冥冥中的奇遇。那时，冬的吕洞山下，草木肃杀，万簌俱寂。而可能的一支箫，洞穿了所有的失落与绝望。决绝地、义无返顾地自成绝唱。我折身遁声，我正念想着很多年前很多年前夕晖里的一支小号。它如泣、如诉，恣意蹂躏着我少年的梦幻与怀想。我拿出手机，不自觉地拍下了他。我飘浮在现实与梦幻里，我忘了今夕何夕。我游动自己，我变换角度，可是那呜咽的旋律，实在是苍凉辽远，空灵恬静。他说，这不是箫，这是尺八。他说，来吕洞山，是寻一位果代雄，但是不遇，今晚，就住祭拜台这里。 他说，徒步者，怕什么，走了云南，又走湖南，且算是万水千山走遍。他说，从张家界出发，离开家，原来湘西，也有如此神秘的山峦。他叫庄迅，属蛇，与我儿子一般大小。我的心，忽地柔软下来。我说，注意安全，食物不够，去不远处路边摊的阿姐那儿买点儿吧。我的所有的疼爱与忧虑，其实都是多余，它无一例外地打上了父爱的烙印。他让我拍，让我照。我也让他拍，让他照。寂寥的祭拜台，有着无尽的寂寥。而他的尺八的声声不息，又正将我生生撕裂。什么曲？我说。练习曲，他说。如果不是练习呢？这个孩子，他独自张开，葳蕤于民族历史文化的纵深处，玉树临风，如何不让我动容。过后，在吕洞山的背后，我跨过九十五级小山上的台阶，暮色，渐渐合拢来。一千一百多米高的海拔上，寒风蚀骨。可是，我要表达的不是透彻的冰冷。我想起一支过去了的旧了的歌谣，它名叫《听闻远方有你》。我的泪，它滚烫滚烫的，它簌簌地，掉落下来。 2023年11月28日 今天入村去。 快到迎丰村时，公路左边百余米的岩壁上，有星星点点的滕蔓稀疏地缠绕着。 那些绛黑色的滕，长着绿的叶片，开着粉或红的花儿。一绺一绺的，像挂着的小红灯笼，实在是好看。车开过去了，我却忍不住又倒车退回去，细细地观赏。 不能说，很凛寒。但是，很狐独。从异乡，又远赴异乡。本来，我忽略了，那样的缠绕与缠绵，那样的依存与依恋。可是，我却倒了车，我用拙劣的手机与视角，重走了一路。然后，那些岩壁、藤蔓、花草，在徐徐的流淌里，予以了我另一种生动的呈献。我打开了一曲贴切的音乐，是的，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离不开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亲爱的，送送我呀，当我形只影单，当我万水千山，当我漫漫地一笑，当我款款地一默。一切，都那么浅显，那么重要。 一个人吃晚饭，有点儿寂寞。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了。 想与你吃顿晚饭 就是两个人 但是要有烛光参与 假若星星它愿意来 当然也是可以的 2023年11月30日 晚上，去逛了逛乾州古城。 好寒冷的风啊。跳舞的寒风生动而由衷我穿过它爱在心里风起云动乾城老去了而万溶江依然青葱翻涌是深渊我也跳了是毒酒我也喝了今夜，我愿为你死去如果错了那说明错得还不够彻底如果对了那么，我就有了充分的再爱一次这个人世的信心和理由 2023年12月4日 今天，收到了一个奖。名叫——“我心中的凤凰”全国大型征文活动优秀奖。 本来，这个小奖不值一提，炫耀与显摆也非我所愿。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几句。 二0一八年九月八日那天下午，我与孩子他妈一道，驱车去了永顺县老家，原来只是邀母亲去吉首市给长子送牙痛药，却不料想，终究于晚上去了凤凰县旅了一个游。 那个夜晚很好，凤凰古城璀璨而烂漫，游人多得如满天的繁星，沱江的清波濡了各样的灯彩，一如佳人的眸子，万端流盼，假若能忘得了流年里的困顿与不堪，其实，真就是不晓得今夕何夕的。 那个夜晚，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用心地走过一座古城。我把脚步和心事，都放到最轻最轻，我极尽所能地全然绽放母亲的愉悦和欢喜。年月已然老去，可是，我们不用去做任何的穿越。血肉相连的每一分历经，何如不是刻骨铭心。 那个夜晚，母亲是个大女孩儿，孩子他妈是个小女孩儿，我呢，不过也就是个小男孩儿。 那个夜晚，我的温柔和缠绵、欣慰和满足就像沱江里婀娜的水草，摇啊摇啊，摇啊摇啊…… 过后的第二天，我以笔记文字的方式，将那个夜晚原始地叙写了下来，我把它名命为《夜色凤凰》。可能你不知道的是，我的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不值钱的镌刻和珍藏。 二0二一年八月，得知了《西部散文选刊》正举办二0二一“我心中的凤凰”全国大型征文活动的消息后，我就试着把《夜色风凰》投给了去。 我甚至没有做任何关于文学的添加与修饰，我的情感和情份，它如水，它流到哪就是，它没有形状，它就是那么，生来的，深情款款，世上独有。 没有想到的是，散文家、主编梅雨墨先生错爱。它竟然赫然，登堂入室了。 关于这样一个文字，它的由衷与深广，都还只是一缕没有方向的风儿。 作为一个虽时断时续，但不管怎么样也年长月久了的写作者，还是很惊悸、惭愧的。 感谢并致敬梅雨墨先生。 2023年12月9日 从前，我蹲下去，蹲下去，偷偷地看，你的眉目，还有笑脸。后来，后来很长的时间，在一条叫做蹉跎的河流里，我大约是忘了，又或是，我被淹没了。现在，现在啊，我又蹲下去，蹲下去，看见的，还是你顾盼的眉目，还是你俊俏的笑脸。（喂！——亲的爱的，远的近的，一切所有的人儿呀，你们都来新寨村吃脐橙来呀） 2023年12月10日 一直讨厌技巧。或者说，讨厌它的棱角与露骨。关于摄影，我可能更多在意于它的视角——我的意思是说，他眼里与心底的世界与风致。又如关于写作，我并不欢喜纯粹的诗歌、散文或者小说，我不欢喜明码的标签。 我表达情绪时，可能不太在意盛装它的器皿。或者说，我欢喜水流，它淌成怎样就是怎样，它的任何形款，都是它爱过的样子——自由而幸福。我常常会盗图，这也并没有什么理由。一瞬间击中我的，恰恰不是它的诉说与表白，而是，而是我心之所向的靠近与亲近。每一个人，都可能也都可以是摄影家、作家与艺术家。无数个心怀善意与温柔的不同生命个体，他们构成了这个斑斓而丰润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