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一场执念的虚妄

煙雨江南

清晨的被窝是块温暖的棉，把江城的冷隔在外面。指尖画开屏幕，公众号推送雪片般涌来。北方的雪占了大半——胡同的薄雪被车辙碾出灰黑的纹，故宫的琉璃瓦顶着蓬松的白，连远山都成了淡墨画里的留白。南方的雪也有，是沪上弄堂的檐角挂着的冰棱，是苏杭园林里压弯梅枝的碎玉，每一张图都带着寒气，却让我盯着屏幕，把指腹焐得发烫。

他们说，雪是冬天的信使。可江城的冬天，总把信笺藏得紧。去年落过一场雪，稀稀拉拉的，像揉碎的盐粒，落在地上就化了，连车顶都没能积住半分白。朋友拍了张照片发圈，配文“江城的雪，是打酱油的”，底下一片附合的笑，我却对那張模糊的水渍，看了许久。

渴望这东西，一旦生了根，就会往骨缝里钻。刷完最后一篇写雪的文，起身拉开窗帘，天是灰蒙蒙的，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湿冷的气息顺着缝隙往里钻。院子里的香樟还是绿的，只是叶尖卷了些黄，像没睡醒的模样。这样的天，连雨都下得勉强，雪，大约是更不肯来了。

午休时靠在沙发上，竟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回了故乡，老屋顶上的雪积得很厚。檐角垂着透亮的冰梭，像一串串水晶。祖祖在灶间烧火，烟囱里冒出的烟，在雪地里散得很慢。我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菜园去，脚印里很快落进新的雪，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菜畦里的青菜被雪盖着，只露出点绿边，像绣在白缎上的花纹。

醒来时，眼角有些潮。窗外的雨还在下，玻璃上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倒像是梦里的雪，漫进了现实里。桌上的保温杯凉了，摸起来和这天气一样，带着透骨的寒。原来连梦都是欺人的，它知道你渴，就递过一杯蜜，却在你伸手去接时，碎成一地的凉。

朋友说，你这是执念太深了。我笑了笑，没说话。谁没有过这样的执念呢？像小时候盼过年的糖，像年轻时等一封迟迟不来的信，像此刻，明知江城的雪吝啬得很，偏要在每个阴雨天，抬头望一眼天，心里揣着点不切实际的盼。

傍晚时，雨停了。天边裂开一道缝，露出点惨淡的光，我站在阳台上，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忽然觉得，这场关于雪的渴望，或许本就是场虚妄。就像人总在追逐得不到的东西，把它想象成世间最好的模样，却忘了身边的雨，也有雨的缠绵；眼前的绿，也有绿的倔强。

手机又弹出新的推送，是北方的朋友发的视频，他在雪地里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笑得像过孩子。我点了个赞，关掉屏幕。夜色漫上来，江城的灯次第亮了，暖黄的光映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倒也有几分温柔。

或许，雪来不来，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场漫长的等待里，我学会了与自己的执念和解——就像接受江城的冬天，多半是雨而不是雪；接受生活里的许多渴望，终究会像没落地的雪，悄无声息地散了。

只是，若真有那么一天，雪忽然落了下来，我想，我还是会像孩子一样，冲进雪里，去接那第一片，带着虚妄与执念的，冰凉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