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窗子

梅海一枝独秀

<p class="ql-block">美篇号:17949006</p><p class="ql-block">作者昵称:梅海一枝独秀</p><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网络 诚谢!</p> <p class="ql-block">  那年腊月,天气极度寒冷,冻雨封门,奶奶把最后半碗玉米面倒进锅里时,村口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铜锣响——</p><p class="ql-block">是队长叔顶风蹚雪捎来的口信:</p><p class="ql-block"> “西头老榆树下,你闺女……让刮三层皮捎回来。”</p><p class="ql-block"> 腊月七的黄昏,雪粒子变成了冰豆子,砸在豫东平原村庄的黄泥墙上,簌簌地响,像无数的蚕在啃着桑叶。</p><p class="ql-block"> 狗蛋儿把脸贴在糊了报纸的窗棂上,呵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窗纸上融开一个模糊的小圆圈。透过这小圆圈儿向外望去,院子里的老榆树,枝条上裹了厚厚的、透明的冰壳,每一根都沉甸甸地弯着,偶尔“嘎嘣”一声,脆生生地断下一截,摔在雪地上,碎成一蓬亮晶晶的冰渣子。</p> <p class="ql-block">  奶奶佝偻的影子在锅台前挪动,灶屋里漆黑,没点灯。她舀水的声音谨慎而轻微,狗蛋儿知道,水缸里大概就剩下锅底那点水了,得紧着用。</p><p class="ql-block">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呜咽着,带走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儿。狗蛋儿缩了缩脖子,听见奶奶掀开面缸盖子的声音,那声音空落落的,带着点迟疑的、摩擦的涩响。然后是更轻的、仿佛怕惊动什么的窸窣声——奶奶在用葫芦瓢刮缸底儿。一下,两下……狗蛋儿数着,心里也跟着那刮擦声一紧一紧的。他知道,缸里早就见了底,那点儿玉米面,是留着紧要关口的。</p><p class="ql-block"> 刮擦声停了。狗蛋儿听见奶奶极轻地叹了口气,气息颤巍巍的,融进灶屋的昏暗里。接着,是玉米面被轻轻倒进瓦盆的沙沙声,干得有点起烟。加水,搅拌,灶膛里终于亮起一点暗红的光,映着奶奶布满沟壑的侧脸。她把和得硬邦邦的面团,小心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掰进翻滚的锅里。那不是疙瘩汤,是面糊糊,清得能照见锅底的铁锈。</p> <p class="ql-block">  就在面疙瘩在沸水里沉沉浮浮,屋子里开始有了一丝微薄粮食香气的时候,风雪的呼啸声里,忽然掺进了一点别的动静。狗蛋儿支棱起耳朵。那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像是金属在极远的地方磕碰,又闷又钝,却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雪幕和冰层,一声,又一声,朝着村子这边挪。</p><p class="ql-block"> “当……当当……当……”</p><p class="ql-block"> 是铜锣!狗蛋儿一个激灵。只有生产队有那面破锣,平时催工、开会时才会敲。可这天气,这时辰?</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手停在锅沿上,她也听见了。那锣声不似往常急促响亮,而是拖沓、沉重,每响一下,中间都隔着一阵风雪的嘶吼,仿佛敲锣的人正用尽全身力气,在没膝的雪窝和溜滑的冰面上跋涉。</p><p class="ql-block"> 锣声近了,更近了。能听出是朝着他们这边来的。左邻右舍似乎也有了动静,有门轴极其轻微地“吱呀”了一声,又迅速关上。整个村子都屏着息,在冰壳下谛听这不合时宜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终于,锣声在他们院门外不远处,歇了。紧接着,是重物跌撞、大口喘粗气的声音,还有呛咳。一个嘶哑得几乎变调的喉咙,扯着喊:</p><p class="ql-block"> “三……三婶子!开……开门!俺是……是建国!”</p><p class="ql-block"> 是队长叔!狗蛋儿望向奶奶。奶奶脸色在灶火映照下明暗不定。她迅速用木盖半掩上锅,系紧头巾,对狗蛋儿说:“守着门。”自己转身拉开灶屋门,一阵猛风卷着雪沫冲进来,差点扑灭了灶膛的火。</p> <p class="ql-block">  狗蛋儿凑到门边,从缝隙望出去。只见队长叔简直成了个雪坨子,身上裹着的破麻袋片早被冰糊住,僵硬地翘着。他脚上一只破棉鞋被什么划开了口子,乌黑的棉絮冻成了冰疙瘩。手里那面锣也结了层白霜。他见到奶奶,想往前迈步,却一个趔趄,赶紧扶住院门那裹着碗口厚冰的柱子。</p><p class="ql-block"> “三婶子……”他喘得像拉风箱,嘴里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雾,“冻……冻死人的天……本不该……可没法子……”</p><p class="ql-block"> 奶奶没说话,只是看着他。</p><p class="ql-block"> 队长叔咽了口唾沫,冰碴子似的刮着喉咙:“下晌……西边儿朱庄……就是您闺女嫁的那村……有人冒死蹚过来报信……说……说那边也断顿了……”</p><p class="ql-block"> 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更难出口,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奶奶的眼睛,最终落在院里那棵挂着沉重冰凌的老榆树上。</p><p class="ql-block"> “您闺女……她……她让捎句话给娘……”队长叔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被风雪吞没,但每个字却又像冰豆子,砸进冻土里,清晰得骇人,“她说……她屋后头那棵老榆树……让刮……刮下三层皮……指望着……”</p><p class="ql-block"> 话没说完,也不必说完了。那“指望着”后面是什么,是捎过来,还是指望着这树皮能熬过去,都冻在了呼啸的风里。</p> <p class="ql-block">  队长叔说完,像是完成了天大的任务,又像是不敢再多待一刻,用僵硬的胳膊勉强抱了抱拳,转身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挪,那破锣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很快又被新雪掩住。</p><p class="ql-block"> 奶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任凭雪花落在她的头巾、肩膀。她望着队长叔消失在迷蒙风雪中的背影,又缓缓转过头,望向三十里外西边朱庄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茫茫一片,和被冰凌压弯了腰的、无边无际的枯树。</p><p class="ql-block"> 良久,她慢慢关上门,将彻骨的寒冷关在外头。走回灶边,揭开木锅盖,锅里的糊糊早已不再冒泡,温吞地,凝了一层薄薄的膜。</p><p class="ql-block"> 狗蛋儿看着奶奶盛出那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糊糊,递给他一碗。他捧着碗,刚才那点因食物而起的微末暖意,早已散尽,只剩下从脚底漫上来的、透心的凉。他忽然全听懂了。姑姑那句话,不是指望,是告诉。告诉娘,她那里,还有最后三层树皮可刮。而这消息,是另一个村子的人,冒着冻死在半道的风险,蹚过三十里冰封之路,捎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奶奶端起自己那碗,没喝。她枯瘦的手抬起,用指腹抹去狗蛋儿不知不觉流到腮边的冰凉的水迹,动作很轻。</p><p class="ql-block"> “喝了吧。”她说,声音像晒干了的土坷垃,粗糙,平静,“喝了,身上有点热气儿。”</p><p class="ql-block"> 狗蛋儿低头,看着碗里自己模糊的、变形的倒影。窗外的风嚎啕着,摇晃着整个世界。他听见冰凌断裂的脆响,不知是自家院里的,还是三十里外,姑姑家屋后那棵老榆树上的。</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注定比冰凌更加漫长,更加寒冷。而那句捎了三十里风雪的话,和碗里这清可见底的糊糊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了岁末的冰壳之下,压在了往后许多个记忆泛白的日子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