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单者！

巡游中国🇨🇳

那年春天，似乎总有一股阴湿的风跟着她。我妻子唤她作“阿芸”，声音里带着些旧日校园里的亲昵，又掺着点无可奈何的黏腻。阿芸穿米白的风衣，头发烫得蓬松，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堆成两弯月，话语却总像浸了蜜的钩子：

“哎呀，老地方，新上了鲥鱼，咱们姐妹多久没聚了？”

电话撂下，妻便微微蹙眉，翻找起钱包。我懂得那蹙眉里的全部内容——又是“聚会”，又将是杯盘狼藉后，阿芸那声故作惊讶的“哎哟，我手机怎么没电了”，或是那双涂了蔻丹的手，只在坤包里作象征性的摸索。

第一次，我冷眼看着。满桌的虾壳蟹脚，像一场繁华的废墟。阿芸谈笑风生，从欧洲游记讲到单位秘辛，俨然世界的中心。服务员递来账单，她的笑语戛然而止，化为一种专注的沉吟，仿佛在研究一件出土文物。妻的手指捏着茶杯边缘，有些发白。我叹口气，伸出手：“我来吧。” 那一刻，阿芸脸上的光复又亮起来，像阴云移开后虚假的晴日，连连说：“姐夫真是的，下次一定我来！”

自然没有下次。至少，没有她的“下次”。第二次，情景复刻。只是那鲥鱼的鳞光，在我眼里已如森森的碎银，冰凉而讥诮。我再度起身付账，心里却像坠了块浸透的石头。那不是钱的问题，是一种秩序被蛮横地搅乱，一种温和被当作愚蠢的算计。我仿佛看见，她不仅攫取着眼前的酒食，更在攫取着一种人际的“赊欠”，一种她认定世界该给她的“便利”。

妻终究是柔软的，也只是叹气：“她大概……手头一直不宽裕。” 我摇头。不，这不是拮据。拮据的人是瑟缩的、抱歉的。而她是坦然的、甚至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掠夺快意。那精心描画的眉眼里，藏着一股对生活规则满不在乎的癫狂。我们便渐渐疏远了她。像避开一株看似繁花似锦、根茎却已开始溃烂的植物。听说她的“聚会”仍在继续，只是座上宾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知又有多少“姐夫”在买单时，心头掠过那片阴湿的影。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已是几年后一个秋凉的傍晚。风卷着枯叶，飒飒的，有种清算般的爽利。旧友传来的消息，像几块生硬的石头，砸进平静的生活：

“阿芸完了。单位查账，她挪用的数目不小，开了。”

“她老公也和她离了，孩子都没要。”

“听说查的时候，她还咬了好几个人，闹得很难看。”

我握着电话，半晌无言。妻在一旁，也沉默了，脸上有种恍然的悲哀。我们走到窗前，看暮色一层层染上来。忽然间，过去那些零碎的片段，那些“无心”的占便宜，那些笑语嫣然的索取，都串联了起来，获得了它完整的、狰狞的意义。

那哪里只是几顿饭钱？那是一个人心灵堤坝上最初的、细微的蚁穴。她在杯盏交错间，练就了对“他人之物”的麻木与贪婪；在一次次侥幸的“免单”中，加固了“规则可以践踏”的疯狂信念。她占生活的便宜，占友情的便宜，占公家的便宜，占一切看似有机可乘的缝隙的便宜。她把世界当成一个可以永远赊账的宴席，自己永远是那个不必买单的聪明主角。

殊不知，生活这位冷眼的侍者，早已在一旁静静等候。它记下的账单，远比一桌酒菜要沉重千万倍。信誉、尊严、家庭、安稳的人生……这些她曾以为可以无限透支的东西，终于在某个时刻，带着冰冷的利息，一次性摊开在她的面前。那已不是她任何一个“姐夫”所能代为偿付的了。

贪污、开除、离婚……这些旁人看来惊心动魄的崩塌，于她的人生逻辑而言，或许只是那场“永不买单的聚餐”顺理成章的延续与总爆发。她掠夺一切，最终掠夺了自己。从一张小小的餐桌，到人生的整个格局，她始终没弄明白：那些看似最容易攫取的东西，往往标着最昂贵的价码；而那些你自以为聪明绕过的代价，总会在生命的某个转角，以更严酷的方式，逼你连本带利地清偿。

窗外的风更紧了，像是要把一切浮尘与朽叶都席卷而去。一个曾经鲜活的名字，一段喧嚣的过往，就此沉入都市无尽的暗夜与谈资之中。这疯批的人生轨迹，像一道浓黑扭曲的墨渍，印证着一个最朴素的真理：人生的宴席，终究没有永远的逃单者。那些心术里早早种下的癫狂，终会由命运亲手收割，结出令人唏嘘却并不意外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