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美篇号 48314570</span></p> <p class="ql-block"> 津门的雪,和别处是不同的。不像关外的雪那般张扬,铺天盖地砸下来,倒像老城厢里的小媳妇,悄没声息地,趁着夜色就把估衣街的青石板盖了个严实,连那些挂着“瑞蚨祥”“谦祥益”幌子的绸缎庄檐角,都裹上了一层毛茸茸的白边。</p><p class="ql-block"> 郑玉龙缩着脖子,从西头的沈家胡同往家走。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像是谁在耳边嚼着冰糖,细碎又清脆。可这声音落进他耳朵里,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闷得发慌。他今年十七,是南开中学的学生,本该是和同学在操场上打雪仗、堆雪人的年纪,可他偏偏喜欢一个人待着。就像现在,放学的路上,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往茶馆跑,约着听一段马三立的相声,他却故意落在最后,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p><p class="ql-block"> 他家住在二道街的四合院里,三间青砖瓦房,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这会儿枝桠上积满了雪,像开了一树的梨花。刚进院门,就听见他妈在屋里喊:“玉龙回来啦?快进来烤烤火,我给你留了贴饽饽熬小鱼。”热气从门缝里涌出来,带着玉米面的焦香和鱼腥气,是津门冬日里最寻常的烟火气。可郑玉龙却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院子里的雪地上。</p><p class="ql-block"> 那雪真干净啊。像是老天爷用筛子细细筛过的,铺在地上,平平整整,没有一丝杂质。墙角的水缸上,雪积得有半尺厚,把缸沿的豁口都填平了。就连那只平日里总爱跳上跳下的芦花鸡,此刻也缩在鸡窝里,不敢出来,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他。</p><p class="ql-block"> “玉龙?愣着干啥呢?”他妈掀开棉门帘,看见他站在雪地里发呆,眉头皱了起来,“这孩子,又犯什么愣?雪天路滑,别冻着了。”</p><p class="ql-block"> 他哦了一声,低着头走进屋。屋里的炉子烧得正旺,通红的火苗舔着炉壁,把墙壁映得暖融融的。他爸坐在炕沿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茶,眼睛盯着窗外的雪,嘴里念叨着:“这场雪下得好啊,明年麦子准能丰收。”他哥郑玉虎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看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说:“弟,今天老师留的数学题你会做吗?我有道题卡壳了。”</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一群蜜蜂在耳边盘旋。郑玉龙却觉得,这些声音和自己隔着一个世界。他脱下棉袄,挂在墙上,棉袄上的雪簌簌地往下掉,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一滩水。他坐在炉子旁边,伸出手去烤火,可指尖却像是冻僵了一样,怎么也暖不热。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p> <p class="ql-block">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屋檐上,落在槐树上,落在青石板上。天地间一片苍茫,白得晃眼。他忽然觉得,这雪是有生命的。它在悄悄地蔓延,一点点地吞噬着这个世界。估衣街的车水马龙,茶馆里的欢声笑语,家里的烟火气,都在被这雪一点点地覆盖,一点点地消融。</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起,郑玉龙像是着了魔。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数理化,他却盯着窗外的雪发呆。雪花落在玻璃上,凝成水珠,顺着窗棂往下滑,像是一行行无声的泪。他的笔记本上,没有写公式,没有记单词,只画满了各种各样的雪。有的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有的是覆盖着屋顶的雪,有的是落在掌心的雪。他画得很认真,每一片雪花的纹路,都清晰可见。</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渐渐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以前,他虽然话不多,但也会和大家一起踢球,一起去吃煎饼果子。可现在,他总是独来独往,课间的时候,就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雪,眼神空洞。有人喊他去打雪仗,他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喜欢看雪。”大家都觉得他怪怪的,背地里叫他“雪人”。</p><p class="ql-block"> 他不在乎。他觉得,只有雪才能懂他。雪是无声的,是隐秘的。它不像风那样喧嚣,不像雨那样张扬。它只是默默地落下来,覆盖一切,包容一切。在雪的世界里,没有争吵,没有烦恼,没有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期望。他爸希望他能考上大学,将来出人头地;他妈希望他能早点成家,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他哥希望他能帮忙辅导功课,一起考上名牌大学。这些期望,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只有在看雪的时候,他才能觉得,自己是自由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放学,雪下得很大。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他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走到了海河边上。平日里,海河的水总是奔流不息,轮船穿梭往来,汽笛声此起彼伏。可今天,海河结冰了,厚厚的冰层上覆盖着一层雪,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尽头。岸边的杨柳,枝条上挂满了雪,像是一串串白玉雕成的帘子。</p><p class="ql-block"> 他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脚下的雪很深,没过了脚踝。雪地里,没有一个脚印。他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人。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天地间,只有他和雪。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凉的,像是情人的吻。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他的掌心,慢慢融化,变成了一滴水。他看着那滴水,忽然笑了。</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在雪地里堆雪人。那时候,雪也是这么大,天也是这么冷。他和哥哥用胡萝卜给雪人做鼻子,用煤球给雪人做眼睛,用围巾给雪人围上脖子。他们笑得很开心,声音在雪地里回荡。可现在,哥哥长大了,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堆雪人了。</p> <p class="ql-block">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了一座桥边。桥的栏杆上,积满了雪。他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雪景。雪雾朦胧,远处的高楼大厦,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白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他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幅画里。一幅无声的画,一幅隐秘的画。</p><p class="ql-block"> “郑玉龙!”</p><p class="ql-block"> 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看见他哥郑玉虎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件棉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妈都快急疯了!”</p><p class="ql-block"> 郑玉虎把棉袄披在他身上,埋怨道:“这么大的雪,你一个人跑出来,万一出事了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郑玉龙看着他哥,忽然觉得,他哥的声音很遥远。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雪。雪地里,他的脚印和他哥的脚印,交织在一起,像是两条蜿蜒的蛇。</p><p class="ql-block"> “哥,你看这雪。”他说。</p><p class="ql-block"> 郑玉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皱着眉头说:“雪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白花花的一片吗?快跟我回家吧,妈还等着我们吃饭呢。”</p><p class="ql-block"> 郑玉龙没有动。他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说:“哥,雪是有心事的。你听,它在说话。”</p><p class="ql-block"> 郑玉虎愣了一下,看着他。他的眼神很清澈,像是一潭秋水。里面,倒映着漫天的雪花。</p><p class="ql-block"> “你胡说什么呢?”郑玉虎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p> <p class="ql-block"> 郑玉龙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和哥哥,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哥哥的世界里,有课本,有考试,有大学。而他的世界里,只有雪。无声的雪,隐秘的雪。</p><p class="ql-block"> 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肩膀上,落在他的心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得透明。他的四肢,他的躯干,他的灵魂,都在和雪融为一体。</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了课本里的一句话:“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就是孤独的滋味。清冷,却又自由。</p><p class="ql-block"> 郑玉虎拉着他的手,说:“走,回家。”</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很暖。可郑玉龙却觉得,那温暖,像是隔着一层雪。</p><p class="ql-block"> 他被哥哥拉着,慢慢地往回走。脚下的雪,咯吱作响。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海河。海河的冰面上,雪落得正紧。白茫茫的一片,像是一幅没有尽头的画。</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心里,也会落下一场雪。一场无声的雪,一场隐秘的雪。这场雪,会覆盖他的心事,覆盖他的烦恼,覆盖他的整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而这场雪,只有他自己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