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祊河

无为（古诗词）

文图：无为（古诗词）436101829

地点：临沂祊河岸畔沂龙湾段

时间：2025.12.13

器材：尼康z8

晨起，忽觉窗牖之外光景殊异。推窗抬眸，小院内绿植竟一夜披素，天女散琼英，大地敷玉屑，满目皆皓皓之色。心头先凛后喜：是雪！顾不得盥漱整衣，急携相机径奔祊河之畔。私心忖度，雪裹长河，必是一番清寂风骨，唯有镜底留影，方不负造化这无声的馈赠。

及至河岸，雪意却不似预想中那般莽莽苍苍。车道之上，积雪融作清波，润湿了黝黑柏油，映着天光，漾出粼粼碎影。岸边垂柳千丝万缕，竟未留住半片完整雪絮，唯枝条愈见沉坠，凝着湿漉漉的寒气。

低处则别是一番光景：冬青密叶间，积着厚茸茸的雪层，如新弹的棉絮蓬松轻软；枯黄草坪上，平铺一袭素白绒毯，洁得令人不忍落足。最动人者，当属岸边灌木丛。枝叶交错间，雪絮或堆或悬或勾勒，塑出万般丰腴温柔的模样，恰似大地酣眠时匀净的鼻息。

站在沂龙湾大桥上放眼望去，祊河便静卧于雪色之中。往日粼粼波光，尽被雪气压得平复无痕，河水化作一匹阔大柔滑的暗青绸子，默然向远方舒展。水色清冽近乎冷峻，倒映着铅灰天穹与岸边萧疏林木，天地在水中凝成一个颠倒的静谧世界。

平日里水面上嬉游的凫鸭，早已杳无踪迹，想来是避入了芦苇深处。说起芦苇，昔日顶着一头灰白芦花，风中摇曳时颇有几分颓唐诗意；此刻却换了模样，绒絮之上叠着雪，茸上覆茸，化作千万株琼枝玉穗，密密匝匝立于水湄，守着一方清寒的梦。

河畔步道与健身场地，往日喧阗皆被雪色收纳，唯余空寂。偶有不畏寒的行人，裹紧厚衣缓步而行，足音踏碎薄雪，咯吱一声轻响，旋即被无边静谧吞没。倒是那些垂钓者，似与寒天订下了契约，三三两两稳坐水滨，身裹厚衣，宛如一尊尊陶俑。长竿伸向河心，浮子静泊水面，人与雪、与河、与时光，浑然凝成一体。

此情此景，蓦地忆起唐人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中是孤绝清寥，此处却藏着一份笃定的热闹——是生命与自然的默然对话。他们的存在，非但未扰雪境宁静，反倒以极致的“定”，衬得这静愈发深沉，成为静的一部分。

我沿河岸徐行，天地间的色彩，被这场雪滤得简净寥寥，却又层次分明。天穹是将雪未雪的灰蓝，沉沉覆压而下；河水是青灰，沉着而深邃；大地与草木上的雪，是染着微蓝的玉白，不似骄阳下的刺眼亮白，只带着温润的水光。蓝、白、灰三色交织，晕染出一片无边无际的静谧素雅，宛如一幅宋人小景：墨笔淋漓之后，又淡淡晕开花青与赭石，气韵寒冽而高远。

然造化终究不耐全然岑寂。凝神细察，便能于冷色调间，寻得星点暖意与生机。冬青叶片从雪隙中探出，那绿沉郁油亮，似将盛夏浓荫尽数贮藏，专为映这皑皑白雪；雪里的翠竹曲压弯了一身白色的凛冽，却从不断了那截绿色的骨气；老槐与杨柳的树干，呈深沉褐色，筋脉虬结，经雪水浸润后愈发苍劲，如焦墨反复皴擦的线条。

枝头未落的柳叶，褪作浅浅鹅黄，伶仃缀在枝桠，恰似冻僵的蝶翼；芦苇茎秆是深枯的黄，衬着顶上雪絮，透着燃烧过后的安详；最惊艳者，当属一丛丛茅草，长叶经霜雪浸染，竟透出若有若无的绛红，似冻僵的血脉，又如大地微醺的酡颜。

这些色彩，星星点点斑驳错落，不张扬，不喧腾，静静栖于天地间，恰似长卷上画家不经意滴落的彩墨，让整幅雪景霎时有了呼吸，有了体温，鲜活起来。

最教我玩味不已的，是河畔老树裸露的虬根。往日盘根错节，峥嵘突兀，此刻被松软雪絮覆盖，生硬嶙峋的线条竟全然改观。雪似最高明的雕塑家，依着根骨走势，敷上厚薄相宜的素绡，于是蜿蜒扭结的树根，化作条条欲潜入河中的白龙。有的龙首低垂，似在啜饮寒波；有的龙身蜿蜒，蓄势待发；有的三五交错，如群龙嬉游，鳞甲翕张。

当日光从云隙漏下，洒下薄薄金粉，落在“龙脊”之上，泛着晶莹微光。恍惚间，竟觉它们下一刻便要破雪而出，携着凛冽寒气，没入青灰的祊河之中。这无声的动势，这静止的奔腾，藏着冬日大地深处不眠的生机。我看得痴了，手中相机连连作响，只想将这千姿百态的瞬间永恒，一一挽留。

雪，仍在零星飘飞，细得几不可见，唯有落于颊边时，方能触到一丝沁骨冰凉。我收起相机，伫立良久。唐人王维论山水，曾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者倚岸”。眼前雪色祊河，不正是这般意境？渔者倚岸垂纶，天地借雪为纸，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万千气象。

这雪色，是一场覆盖，亦是一场揭示。它掩去尘世的芜杂喧嚣，却将祊河最本真的清寂骨骼与魂魄，纤毫毕现地托出。那水的静、树的韧、草的柔，以及万物于严寒中那份坦然而坚韧的“生”意，都在皓白之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可辨，直抵人心。

归去时，步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场盛大的静谧之梦。回望祊河，它依旧静卧雪色里，仿佛亘古如斯。我知明日雪消日出，它又将换一副容颜。但此刻的雪色祊河，这卷以天地为素绢、以霜雪为水墨、以枯荣为色彩的长卷，已然在我心底，拓印成一幅永不消融的底片。

原来清寂亦可这般丰盈，寒冽竟能孕育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这或许便是自然，于岁暮时分，赠予静观者最深沉、最无言的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