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阳光敹进袖管里

💥国光💥

图文 张国光

正午的阳光白晃晃的，空气里浮着些微尘。放学后，我们几个半大孩子，从二完小出来一路嬉闹着朝家走，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刚出南门，不知怎的，推搡间，一个玩伴的手劲使过了头，只听得极轻微的一声“嗤——”，我的左手袖管上，那蓝色的缝合线，便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本期照片2018.9.18摄于骆驼墕村

嬉笑声戛然而止。那是妈妈前几天刚给我补过的外套，藏青的布面洗得泛白，却是我最体面的一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份无拘无束的快活，瞬间就消失了，于是各自散去。我摸着那道破绽，心里头揣着说不出的懊恼与不安，闷着头往二道街走去。

一推门，一股熟悉的、暖暖的香气迎面扑来。母亲已做好了午饭，是我最爱吃的红豆儿烩菜。锅里的热气还在袅袅地升腾，母亲招呼着：“回来啦？快上炕吃饭。”声音里满是熨帖。我应了一声，下意识地夹了一下左臂，生怕那道裂痕闯入她的眼帘，更怕随之而来的责问。一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那烩菜的香味似乎也没有感觉到。

眼见着上学的时间又近了。那裂开的小口子，在我心里却渐渐膨胀成一片巨大的难堪。我仿佛已经看见下午的教室里，同学们好奇或取笑的目光让我坐立不安。这幻想里的窘迫，到底压过了对责备的惧怕。我挪到母亲跟前，脸微微发着热，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含在喉咙里，支支吾吾地总算把那件“祸事”说了出来。说完，便屏着气，等着那预料中的数落。

谁知，母亲只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袖子，脸上并无一丝愠色。她二话没说，转身就去取来了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针线笸箩。她挨着窗边的亮处坐下，拈起一根针，对着光，将线头在唇间轻轻一抿，然后眯起眼，将那细软的线从容地引过针眼。“你急等上学呀，才和我说。”她这才开口，声音平稳而温和，“我先给你敹（liáo）上几针，等散学了，我再给你好好缝哇。”说着，拍拍炕沿，让我坐下，还让我抬起手臂。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把她的侧脸照得透亮，我能看清她鼻尖上细密的绒毛，还有因为专注而轻轻抿起的嘴角。暖融融的阳光裹着她的气息，像一张柔软的网，把我围在中间。刚才的慌张和不安，全都化成了心口的暖意，一点点漫开来，连指尖都变得温热。

我看着那枚闪亮的针在她指间轻盈地起落，牵引着蓝色的线，将那道不体面的裂口，一针一针地收拢起来。阳光在她舞动的指尖跳跃，那光晕是暖的，她呼出的气息是暖的，那正被缝合的袖口似乎也生出了暖意。

“好了，快去上课吧，别迟到了。”母亲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那一刻，心里那份悬着的难堪，那份害怕被责罚的不安，忽然间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暖。这暖，比锅里的烩菜更实在，比窗外的阳光更熨帖。它从母亲专注的眉眼里流出来，从她沉稳的气息里透出来，从那一起一落的针线里敹出来。多年后我再想起那个午后，记不清烩菜的滋味，却清清楚楚记得阳光下妈妈专注的侧脸和那落在我手腕上的、温热的气息。

敹的核心意思

敹liáo在普通话中极少使用，主要保留在方言或古代文献中。
核心意思是缝缀、修补，特指粗略地缝补衣物的边缘或破口。常用语有：敹个贴边、敹上几针。“敹”的粗略缝补
和 “缝” 的细密缝制及“补” 的用补丁修补不同。

河曲方言说敹字

摄影师让翠翠梳了个髽髻（zhua ji），圪膝盖上放的红袄儿绿裤儿，假装缲qiāo扣门子、敹liáo裤边子，叾子背后还放的个鞋楦子。摄影师端眊了一下翠翠，说，嫑扭嘴嘬舌了，把髧下的头发撩给下。

听听我的录音

精彩点评

李新田:

文字质朴含情，方言藏韵，于寻常琐事间织就暖厚乡愁。午阳微尘里的袖裂惶惑，红豆烩菜的烟火暖意，针线笸箩前的温软敹补，细节鲜活如在眼前；母亲指尖的针脚起落，眉眼间的从容温和，将深沉母爱藏于浅语淡描，于岁月回甘中见真意。方言“敹”字点睛，既显地域肌理之鲜活，又凝针线里的细碎温情，衬得寻常岁月愈见醇厚。通篇不事雕琢，以小事寄深情，以方言承乡愁，字句含暖，意韵绵长，读之如沐暖阳，如忆旧年，满是烟火人间的真切与动容。

李老师：

感谢李老师的细腻解读与温暖鼓励。

您从细处洞见深情，精准道出了文字背后那份浅语深藏的乡愁与母爱，让我备受鼓舞。我会继续在寻常烟火中寻找真挚，用平实笔触记录温度。

💞再次衷心感谢！🙏

薛振齐：

张老师的这篇方言散文堪称地域文化与生活意趣的鲜活剪影，文字质朴却满含巧思，既把河曲方言的独特韵味藏得自然，又以生活化场景勾勒出浓郁的乡土气息，读来鲜活又亲切。

其一，方言运用精准又鲜活，是全文的点睛之笔。作者没有生硬堆砌方言词汇，而是将“敹”“缲”“髽髻”“圪膝盖”“叾子”“眊”“嫑”“髧”等河曲特色方言，融入“梳髽髻、敹裤边、缲扣门”的具体场景里，每个词都紧扣动作与物象，既让不熟悉方言的读者能通过语境读懂含义，又精准还原了当地生活风貌，让方言不再是晦涩的符号，而成了承载生活质感的载体。

其二，场景刻画极简却传神。仅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摄影师指导翠翠摆拍的画面——红袄绿裤的服饰、鞋楦子的道具、“扭嘴嘬舌”“撩头发”的细微动作，还有摄影师直白的叮嘱，细节鲜活又充满烟火气，没有多余铺垫，却让场景立体可感，仿佛能看见那份乡土里的鲜活与惬意。

其三，文体轻盈又有传播力。以散文笔触写方言宣传，避开了学术解读的枯燥，用生活化的小场景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既传递了河曲方言的独特魅力，又暗含着对地域文化的珍视，兼具趣味性与文化性，兼具趣味性与文化性，很适合作为地域文化宣传的载体，让更多人感知到小众方言里的生活温度。

整体而言，文章以小见大，用细腻的场景、地道的方言，把河曲的乡土韵味与方言之美娓娓道来，简约却耐读，既是优秀的方言宣传作品，也是一篇充满生活气息的散文佳作。

回复薛老师：

感谢薛老师如此细致深入的点评！

您精准提炼了文章在方言运用、场景刻画与文体特质三个层面的用心，让我更清晰地看到创作中的得失。我会继续努力，让文字既能传递地域文化的厚重，又不失生活的温度。

再次感谢您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