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母亲

亢欢虎

<p class="ql-block">数年前我回老家时,屋檐下燕子正好归来。</p><p class="ql-block">坐在老屋院子的石凳上,嫂子递给我一杯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还记得隔壁杨家的小女儿阿燕吗?就比你小两岁,属猪的。”</p><p class="ql-block">记忆里那个扎着两条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姑娘,立刻从时光深处浮现。“记得,她嫁到邻村去了吧?”</p><p class="ql-block">“是啊,嫁过去没多久就......”嫂子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生下孩子第三年,她走了。那时候她家小儿才两岁多,还不记事。”</p><p class="ql-block">堂屋里的老钟摆来回摇晃,像在丈量那些流逝的岁月。</p><p class="ql-block">嫂子继续说着,故事像旧照片一页页翻开:1959年出生的阿燕,18岁嫁到邻村,21岁生下儿子小川,24岁那个春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村子里的人都说她跟人跑了,也有人猜是受不了婆家的苦。那些年,一个女人出走是顶天的大事,耻辱烙在整个家族身上。</p><p class="ql-block">“她丈夫找了半年,没找着,也就认了。一个人拉扯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嫂子的声音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小川那孩子懂事早,五六岁就会生火做饭。没娘的孩子,就像野地里的草,自己往高了长。”</p><p class="ql-block">堂屋墙上的老照片里,年轻的阿燕穿着碎花衫,眼睛亮亮的,像是能看穿几十年的光阴。</p><p class="ql-block">“然后呢?”我问。</p><p class="ql-block">“然后就是去年,阿燕回来了。”嫂子顿了顿,“整整三十四年。”</p><p class="ql-block">风穿过巷子,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我想象着那个场景:一个白发过早爬上鬓角的女人,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村口。她离开时还是青丝如瀑,归来时已满面风霜。</p><p class="ql-block">“小川已经三十八岁了,娶了媳妇,孩子都上初中了。”嫂子说,“他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这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半天说不出话。你能想见吗?记忆里根本没有母亲的模样,突然来了个老人说是你妈。”</p><p class="ql-block">我想象着那个中年男人复杂的眼神——困惑、惊讶、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还有更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p><p class="ql-block">“后来呢?”我轻声问,怕打断这个脆弱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嫂子喝了口茶,眼睛看向门外:“阿燕怯生生地问,能不能在家里住下。她说自己老了,没地方去了。”嫂子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小川就站在那里,低着头,脚搓着地上的土。然后他抬起头,说:‘回来的是妈妈,有个妈总比没有妈要好的多。’”</p><p class="ql-block">这句话简单,却沉甸甸的,落在地上能砸出坑来。</p><p class="ql-block">夕阳西斜,我走出老屋,在村子里慢慢走着。经过杨家老宅时,大脑中幻化这就是邻村阿燕的家。看见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在晾衣服,动作缓慢却认真。她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那是一张被岁月雕刻过的脸,深深浅浅的皱纹里藏着说不尽的故事。她对我微微点头,然后继续手里的活计。</p><p class="ql-block">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看见院子里的老人,脚步顿了顿,然后走了进去。我没听见他们说话,但看见男人接过老人手里的盆,老人擦了擦手,转身进了厨房。</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谅不是一句话,而是日复一日的相处;接纳不是一个决定,而是无数个清晨黄昏里寻常的呼吸。</p><p class="ql-block">回到家中,嫂子已经做好了晚饭。饭桌上,我问:“村里人怎么看这事?”</p><p class="ql-block">“起初说什么的都有。”嫂子夹了一筷子菜,“有人说小川傻,养个抛弃自己的妈;有人说阿燕脸皮厚,还好意思回来。但日子久了,闲话也就淡了。现在大家说起小川,都竖大拇指。”</p><p class="ql-block">烛光摇曳中,我想起《礼记》里的句子:“孝有三: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小川或许不懂这些经典,但他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了什么叫做“尊亲”——不是因为她曾经是个好母亲,仅仅因为她是母亲。</p><p class="ql-block">这不是一个关于完美母爱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不完美的人如何在不完美的生活中,找到安放彼此位置的故事。阿燕为何出走,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为何选择此时归来,这些也许永远成谜。但小川用一句“有个妈总比没有妈要好的多”,为这个充满缺憾的故事画上了一个温暖的句号。</p><p class="ql-block">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轻轻的咳嗽声,然后是倒水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这些声音编织成一张网,托住了那些坠落的光阴。</p><p class="ql-block">我想,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在于多么叱咤风云,而在于有多宽广的胸怀容纳生命的破碎与不完美。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不在典籍里,不在口号中,而在一个个平凡人面对生活困境时,作出的那些带着体温的选择里。</p><p class="ql-block">小川的选择,让一个差点断了线的风筝,重新找到了握线的手。而那条线,叫做家。</p><p class="ql-block">窗外的月亮很圆,像是谁在天上画了一个完整的句号。明天我要去拜访小川,不为别的,只想对那个中年汉子说一句话:</p><p class="ql-block">“你做的这件事,很小,但也很大。小到一个家,大到一种文明,正是由这样朴素的选择延续下来的。”</p><p class="ql-block">归来的母亲,归来的不只是一个人,还有一种可能——无论走得多远,回头时,门还开着,灯还亮着,还有一个地方,叫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