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牙齿(散文)

老土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少时,总以为自己拥有大片大片用不完的时光,就像东北广袤的黑土地,和黑土地上漫无边际的葵花。那些金色的花盘,跟着日头转,从东到西,从晨到昏,把岁月的轨迹刻进每一道纹路里。如今再回头,那些花盘哪里是花,分明是刻在岁月扉页上的篆章,每一道纹路都藏着少年的莽撞,每一次朝暮轮转,都是时光在悄悄拓印我们的过往。生命的走向,从来都是从锋芒毕露到温润圆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怵的不是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而是忽然在某个清晨醒来,发现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眼角的纹路又深了几分。终究没能解开时光的密码,不是被时光推着走,而是不知不觉走进了时间的褶皱里。就像儿时追着风筝跑,线断的那一刻,以为失去的只是一只风筝,后来才懂,那是人生的分水岭——身后是稚气未脱的过往,身前是风雨载途的前路。成长从不是瞬间的顿悟,而是被时光雕琢的过程,不着痕迹,却脱胎换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多年前一个秋天的午后,父亲骑着一辆自行车,驮着我,顶着风,行驶在东北原野的土路上。那条路,曾是闯关东的先人踩出来的辙,扬起的尘土里,混着黑土地的气息与岁月的沉香。我坐在后座架上,腿悬着,脚尖够还不着地。时有白杨林的叶子往下掉,像时光抖落的碎片。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关外大地独有的苍凉与辽阔。后来,我写过一首短诗《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双手搂着他的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脸紧贴着他的后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不停地向前弓着身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自行车吱吱嘎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天空瓦蓝 白杨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叶子哗哗作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还有他飘起的烟色围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斜阳 落满肩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七十八岁的父亲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年我七岁 他二十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前些天,我拉着他去看牙。父亲身体还算硬朗,可坐在医院长椅上的那一刻,感觉他的脊背再也撑不起当年的挺直</span>。忽然惊觉,时光的牙齿最是偏心,专挑硬的啃——脊梁、牙床,还有不肯低头的倔强,哪样经得住它反复撕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牙病并不重,医生只是给他补了补坏了的牙洞。他起身向医生道谢,嘴角牵起的纹路里,藏着大半辈子的风霜,像碑刻上漫漶的纹路。我看着他的笑容,鼻头忽然一酸。最怕的就是看见父母老去的模样,那些被时光啃掉的牙齿,哪里是牙齿,分明是一段段回不去的岁月,是一卷被虫蛀了的线装书,再也翻不到从前的篇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向来以为,时间是有牙齿的。这牙齿不是整齐排列的,而是参差不齐,犬牙交错咬住什么便不松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幼时,我常在手腕上画一只表。用圆珠笔先画一个圆圈,再歪歪扭扭地添上十二个刻度,最后画上时针和分针和表带,分针总要比时针长一截。这只画出来的表,像一个小小的日晷,丈量着童年的时光。我每每盯着它看,仿佛那指针当真在移动,从清晨走到黄昏,从春天走到秋天。在邻居家叔叔见了就笑我,傻小子,时间哪里是画出来的。那时我不信,后来才懂,不是我攥住了时间,是时间在我手腕上咬下的第一个齿痕,刻进肉里,一辈子也褪不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山东上初中时,父亲从东北给我寄来一块上海牌手表,银色的表链,白色的表盘。初中毕业那年,我戴着那块表回东北,在绿皮列车上睡着了,醒来时手表和钱包都被人偷走了。我攥着空空的手腕,指尖发凉,那种窘迫与慌张,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最让我心疼的不是钱包,是那块表——那不是一块普通的表,是父亲从微薄的工资里挤出的念想,能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是一段被时光镀亮的岁月。我总觉得,自己弄丢的不只是一块表,还有父亲攒了许久的期盼,以及那段被手表丈量过的好时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些东西,丢了就找不回,就像时光,走了就回不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后的年月里,不知又换过几块表。戴久了,手腕上便留下一道白痕,比周围的皮肤要白上一截,像一道浅浅的伤疤,像时光刻下的一道符。我疑心是时间的牙齿咬的,它一面咬我,啃噬着我的青春,一面又被那些齿轮咬住,被表壳困住。如此循环,竟不知是谁在吃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间没个正经形状,它的模样,就是我们被啃过的样子——镜中老去的容颜,心里沉淀的沧桑,都是它嚼出来的;而日子的模样,是饭香里的暖,是灯下的缝补,是藏在柴米油盐里的安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骑着单车穿行在城郊的林荫道上。日头偏西,光线斜斜地打下来,洒在路两旁的白杨树上,树影投在路面上,一棵挨着一棵,树冠的影子尖峭锋利,连起来如一排错落的牙齿,侧在路的前方,像一道时光的樊篱。车轮碾过那些影子,竟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不是在赶路,是在一步步走向时光的齿缝深处,是要被这无形的牙齿,慢条斯理地嚼碎,吞进岁月的肚子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时光哪会藏在钟表里,它就在寻常日子里趴着,在树影的褶皱里窝着,在每片飘落的叶子上沾着,在我们来不及回望的眼神里,一闪就没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工作过的老城区,曾经的办公大楼和它身旁高大的杨树,都没了踪影。听说这里要开发,规划建成一个偌大休闲健身的公园。可我还清晰地记得,三十五年前那个羊年的夏天,不知有多少幼小的生命,被埋在那些被砍伐了的大树下面,是那些生命才让那些杨树长得参天如盖。那些被夺走了生命的生命,还未曾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样子。许多时候,我竟会像个痴子一样,看一些人匆匆在那里走过,影子投在地上,被树叶筛得支离破碎,像一块块补丁,缝补着旧城区的老时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建成后的公园里,一定会人影如织,可有谁会知道他们的脚下,还游走着不散的灵魂。这大约也是时间的牙齿在作祟,牙齿没了,就只剩下光突突的牙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匠人,雕琢着岁月的轮廓。未来的公园,孩子的手被大人攥在手里,摇摇晃晃,像一棵摇晃的小树;后来是孩子独自行走,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再后来是孩子领着更小的孩子,像当年大人领着他们自己。一定还有老人拄着拐杖经过,影子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间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当年的孩子,成了拄拐杖的人;当年的老人,成了墙缝里的青苔;而当年的树没了,还会有新的树长出来,茂密如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北关的一棵榆树枝繁叶茂,夏日里任凭雨水冲刷,枝干依旧挺拔,叶片愈发青翠。这棵榆树,是老街的灵魂,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如今它孤独地伫立在公园里,我总爱伸手抚过它粗糙的树皮,指尖触到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生命的韧性,从来都在时光里藏着——就像这榆树,根扎深了,就不惧风雨,不惧时光的啃噬,就算掉光了叶子,来年也能抽出新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手腕上的表走得久了,终究是慢了下来。我揣着它去找一家钟表店的修表师傅,师傅戴着老花镜,指尖捏着细小的螺丝刀,打开表盖的瞬间,我看见里头的齿轮依然锋芒如星地转动。师傅说,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过了保养期,需要好好保养一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修表师傅是时光的匠人,他的手指粗糙,却能捻起最小的弹簧,把散落的时光重新拼起来。师傅捏起一枚齿轮,对着光晃了晃,感叹道,也是老物件啦,放心吧,这是块好表啊,只要好好保养,不止陪你一辈子,还可以传给你的儿子和孙子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我看着那枚齿轮,忽然想起了父亲的牙,想起那些被时光啃去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表放在师傅那里保养的几天里,我手腕空了,手腕上的白痕显露出来,像是被时间舔舐愈合的伤口,留下浅浅的印记,提醒着我曾经攥住过时间的尾巴。无表可戴,也就少了时间的负累,低头时,不见了时间,倒也清静自在。人生何必把时间算得那么精确,而且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可以随时启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条巷子,月光落在青石板上,落在梧桐叶上,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像一层薄薄的纱。时光从没停下啃噬的脚步,它藏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咬碎过往,也咬出成长,刻下伤痕,也刻下勋章,谁都躲不过;而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暖,就像月光一样,不管走多远,都能照见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间大约也换了副牙齿,不再喜欢咬影子,不再喜欢咬树叶。它咬碎了老巷子的记忆,咬平了石阶的棱角,咬出了一座座高楼的轮廓,像一幅被重新涂抹的画。高楼再高,也挡不住时光的牙齿,挡不住它啃噬岁月的脚步,挡不住我们回望的目光。而那些老巷子的模样,那些留在舌尖的老豆腐,应该不会被时光抹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很久一段时间,我不再戴表,但有时在半夜,仍能听见腕表的声响,不知是回忆中的表在走,还是时间的牙齿在黑暗中继续啃噬着什么。年轮是树的记忆,一圈一圈,刻着春夏秋冬,刻着风雨晴阴。那声响,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有些声音,就算隔着岁月的距离,也依旧清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的食物,只是被咀嚼的速度不同罢了。有的被细细碾磨,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有的被一口吞下,像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有的则卡在时间的牙缝里,不上不下,成了它永远的肉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年东北原野上的风,像父亲飘起的烟色围脖,像我画在手腕上的表,都卡在了时光的牙缝里,嚼不烂,吐不出,成了一辈子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终究没有画出能走的时间,而时间却画出了我的一生。从画在手腕上的青紫印子,到父亲寄来的上海牌手表,再到如今送去维修的旧表,时间用它的牙齿,一点点啃出了我的模样,勾勒出生命的轮廓。我们对抗不了时光,只能在被啃噬的过程中,留下些不被磨灭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起自己写过一篇文章《牵一匹瘦马去位山》,文章中的我,从艾山出发,沿黄河大堤由东向西行走,黄河水逆流东去。意象中,不断出现了东阿不同时期的历史与传说画面。这不也是时光的一种逆向行走吗?一步步走向时光的深处,走向岁月的尽头。山峦的褶皱里,藏着东阿几千年的光阴,藏着河水的涛声,也藏着我半生的记忆,像一把锋利的梳子,梳着时光的长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马蹄踩碎了月光,踩碎了时光的牙齿。那些牙齿落在河水里,化作了粼粼的波光,散落在河面。路还很长,延伸到远方,我们尚未抵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站在黄河大堤上,看着远方的山峦,看着流淌的河水,看着脚下的路,忽然明白,时间的牙齿,啃噬的是岁月的皮囊,啃不动的,是人心深处的那份滚烫的执着和念想。这份念想,是我们对抗时光的唯一武器,也是我们留给岁月的唯一痕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土,本名王庆军,祖籍山东东阿,60年代末,出生于黑龙江省。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海外文摘》《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山东省第33届作家高研班学员、聊城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出版有个人散文集《草木之香》《赶往乡村的集市》,和文集《我的岛》三部,有作品获《人民文学》征文优秀奖,《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杂志2024年度散文二等奖,山东省散文学会“徙骇河”主题征文二等奖,山东省作家协会专题征文二等奖,聊城市文联专题征文二等奖,第五届青未了金融散文大赛二等奖,山西河津“黄河龙门·天梯之约”全国征文优秀奖,“齐鲁石化杯”山东省第六届职工原创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作品见《山东文学》《火花》《映像》《都市》《海外文摘》《时代文学》《散文选刊*下旬刊》《散文百家》《青岛文学》《中国铁路文学》《漳河文学》《聊城文艺》《鲁西诗人》《东昌府文艺》《当代散文》《大众日报》《山西晚报》《山东工人报》《联合日报》《聊城日报》《上党晚报》等报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