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散文】</p><p class="ql-block"> 雪花落入岭南雨</p><p class="ql-block"> 作者:岭南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p class="ql-block"> 秦岭以北的夜空是那种浑厚的铅灰色,像一方用旧了的端砚,蓄着将涸未涸的墨。雪,便从那深不可测的磨痕里,一片片生出来。起初只是些游移不定的寒絮,在朔风的指缝间漏下,试探着大地的温度;俄顷便密了,簌簌地,有了铺天盖地的声势,恰似“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这北国的雪,落得理直气壮,酣畅淋漓,一夜之间便能将沟壑抚平,令江河噤声,把整个旷野纳入一片皓然无言的静穆。那是岑参笔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幻境,更是王维眼中“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的惊喜,带着边塞诗里固有的、刀子般的清冽与硬度。</p><p class="ql-block"> 然而,总有些不安分的精灵,不甘心就此沉寂于万籁俱寂的银装素裹。它们被高空里一缕极温柔、也极执拗的南风所撩拨,那风里依稀带着柑橘花的清甜与竹叶湿润的沙响,竟让这些冰晶的魂魄,生出了远游的痴念。于是,趁着西风未紧的某个黄昏或拂晓,它们悄然脱离了那沉甸甸的、向下坠落的阵营,借着气流微妙的旋涡,开始了向南方、向那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苍青色巨墙——秦岭的,漂泊。</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秦岭,是盘古脊梁所化的那道最沉雄的皱褶。远望时,它是天地间一道凝固的、深黛色的骇浪,波峰与浪谷里藏匿着太古的雷霆与传说;及至飞临其下,那逼人的威仪才轰然压来——万仞石壁如天神斧劈,凛然不可仰视,断裂的岩层叙说着亿万年的伤痛与愈合。深谷里,乳白的云雾终年蒸腾、舒卷,吞吐着洪荒以来便未曾消散的呼吸。这便是《史记》里所说的“天下之大阻”,是分隔朔风与暖流、铜琶铁板与浅吟低唱的、终极的界线。雪,这北地最晶莹也最脆弱的使者,便向着这巍峨的、近乎神性的屏障,发起一场温柔而决绝的朝圣。</p><p class="ql-block"> 上升的路,是清寂入骨的。身下山峦的轮廓,在渐浓的暮色与渐厚的雪衣中,显露出冬日最嶙峋而肃穆的骨骼。那些从岩缝中挣出的苍松,枝干如铁,此刻却谦卑地承托着厚重的琼瑶,仿佛披上了素白的祭服。海拔更高处,景象愈发奇绝:漫山遍野的林木,不分乔灌,通体凝结了剔透的雾凇。每一根纤细的枝条,都被茸茸的、松脆的冰晶包裹,在稀薄而澄澈的天光下,流转着幽微的、瞬息万变的虹彩。玉树琼枝,迤逦相接,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恍如误入了蓬莱的玉山,或嫦娥失手打翻的月宫妆奁。这美,是“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烂漫,却美得那般孤绝,不染尘埃,亦不近人情。</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无限逼近山脊的、最高也最寒的隘口,一场寂静的涅槃正在发生。一股庞大无匹的暖意,如同一个等待了千万年的、宽容的怀抱,从山的那一面,绵绵地、执著地涌来。那温暖并非炽热,却带着海洋般深沉的湿润与无可抗拒的包容,丝丝缕缕,渗入雪花那精密如星图的六角形骨骼。最先消融的,是那些最锋利、最脆弱的棱角,变得圆润、模糊,泛着泪滴似的光泽;继而,整个 crystalline 的庄严结构,从核心开始,悄然松动、瓦解,化为一种更流动、更丰沛的形态——一滴饱满欲坠的水珠。这过程,庄严而温柔,没有声响,却比雷霆更震撼。一片雪,在经历了极寒的锻造与高处的孤寂之后,于这造化设定的分水岭上,在暖流宿命般的抚触中,欣然完成了自我。它不再是一片雪了。它羽化了,超升了,成了一滴雨,一滴属于岭南的、清亮如初啼的雨。</p> <p class="ql-block"> 这滴由雪魂化成的雨,其坠落便失了那份翩跹与迟疑,带着一种新生的、近乎欢欣的直率,投向秦岭之南那片被唤作“留坝”的、正在酣眠的翡翠之中。</p><p class="ql-block"> 那真是换了人间。仿佛只是越过一道屋脊,背后的世界便轰然关上门扉。北方的粗犷线条、强烈色块,在这里全被一只无形的手耐心地晕染、调和过了。目之所及,是无边无际、深深浅浅、流动着的绿。那绿,是饱含着水意的,是“空翠湿人衣”的绿,是王维诗中才能滴落的绿。墨绿的松,翠绿的竹,黄绿的草,还有那无数叫不出名字的乔木灌丛,将九十余座沉静的山峦,染成一幅青绿山水长卷,云雾是其间最写意的留白。空气仿佛被这绿意滤过,清冽中带着草木与腐殖土酿了一整年的甜香,吸一口,肺腑如洗。这便是有“天然氧吧”之誉的留坝了,那逾九成的森林覆盖率,不是数字,是一种将人温柔包裹的、有生命的呼吸。</p><p class="ql-block"> 雨滴落下的地方,常常先叩响历史的瓦楞。比如,紫柏山麓那座祀奉着“英雄神仙”的张良庙。雨珠从长生殿的飞檐上滚落,串联成线,在殿前石阶上敲出空灵而恒久的嘀嗒声,像在数着寂寞的光阴。遥想那位“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留侯,在人生功业的巅峰,却将智慧与名望如敝屣般轻轻放下,隐入这秦巴山水之间。他的抉择,岂不正像这翻越了秦岭的雪?不贪恋高处那耀眼却凛冽的辉煌,宁愿化作无声的雨,渗入大地的肌理,滋养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超然传说。那庙宇的砖石、古柏的年轮,被千年的雨水浸润得黝黑发亮,沉静中自有不可逼视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雨也爱拜访那些更为险峻的往事。譬如,那段悬挂在孔雀台绝壁上的古栈道遗迹。斧凿的石孔,如一行行失传的密码,整齐而沉默地排列在狰狞的崖面上。李太白那一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浩叹,曾像冰锥般悬挂在每一个商旅、每一个戍卒的眉间心头。而今,这岭南温柔的雨,殷勤地洗刷着那些黝黑的孔洞,仿佛要将昔日的汗水、泪滴与叹息,都冲洗成淡淡的水墨,只余下供后人遥想风神的苍劲轮廓。现代的公路早已如丝带般在更平缓处蜿蜒,这遗迹便成了“秦汉咽喉”上一枚钤印深刻的闲章,被年年岁岁的雨丝,耐心地拓印。</p><p class="ql-block"> 更多的雨,是直接落入温厚的泥土,化入留坝那温热而蓬勃的脉搏里的。它渗入田畦,催生出的不仅是禾黍的芬芳,还有一种与北方“猫冬”截然不同的、细密如绣的生活图景。你若在微雨之后,沿着蜿蜒的村道,步入一个叫“梭椤”的村落,便会看见另一种丰收:屋檐下悬着串成帘子的、金黄油亮的棒棒蜜;竹匾里晾着朵大肉厚的黑木耳,吸饱了水汽,乌亮如缎;空气里则弥漫着红豆腐那种特有的、醇厚而霸道的咸香,勾人脾胃。那份被雨水滋养得充沛的生命力,在村民紫红的脸膛和爽朗的笑语里荡漾开来。待到日头西斜,某处傍着溪流的开阔地,支起腾腾的火锅,麻辣鲜香随着白汽蒸腾,与吉他手的民谣、孩子们的追逐嬉闹声混在一起,你会顿悟:这岭南的雨,最终酿成的,是一碗浓烈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质朴温情。</p><p class="ql-block"> 这烟火,也以一种更为精巧的方式,缭绕于山野之间那些崭新的“旧居”里。在名曰“楼房沟”的所在,雨水将那些依坡而建的夯土老墙,淋出一种深沉的、大地肌肤般的赭黄与灰褐,墙内却是明窗净几,一炉、一茶、一卷书,对着满窗欲流而入的苍翠云岚。在唤作“秦岭宿集”的秘境,雨滴凝在巨大的玻璃幕上,迟迟不肯滑落,将窗外摇曳的竹影、迷离的山色,晕染成一幅活着的、朦胧的米氏云山图。而在由旧日道班房舍幻化而来的“道班宿”里,雨水敲打着略带锈迹的公路标识牌与铁艺灯盏,发出清脆而怀旧的声响,仿佛在与穿越时空的旅人,轻声叙说着道路的前世与今生。在这里,雨不再是羁旅的愁绪,而是帘栊,是琴弦,巧妙地将山野的逸趣与居停的安适,编织成一首可卧游的田园诗。</p> <p class="ql-block"> 雨,最终也汇入了生活最原始而芬芳的节律。在江口镇的老油坊里,雨水汇集的溪流,千年如一日地推动着巨大的木制碾轮,发出沉重而悦耳的“吱呀”声。黝黑油亮的菜籽,在碾槽里破碎、交融,历经火候恰当的烘焙,最终在巨大的木槌撞击与挤压下,淌出金黄透亮、香气澎湃的油脂来。那香气,沉实而古老,是阳光、土地与汗水共同沉淀的魂魄。而在另一侧的豆腐坊里,山泉如雨般清冽,浸泡着圆润的豆粒,而后历经石磨的吟唱、纱布的过滤、胆水的奇妙点化,魔术般凝成白玉似的、颤巍巍的方块。一块简朴的菜豆腐,佐以自家研磨的鲜红辣椒酱,便是留坝人餐桌上最本真、也最深情的美味。这食物的滋味里,有雨的清甜,有日光的和煦,更有一代代人指尖传递的、永不冷却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于是,驻足在这岭南的烟雨里,终会了悟:那一片决然南下的雪,历尽形体的消散,并非走向寂灭,而是赴一场庄严的约会。它化作了紫柏山巅松针上悬垂的、将坠未坠的晨露;化作了太子岭溪涧中一路欢歌、奔向嘉陵江的无数涓滴;化作了山民额角细密闪亮的汗珠;化作了民宿窗台茶杯里袅袅升腾的香雾;也化作了远方游子心底,那一抹蓦然回首时、湿润了眼眶的乡愁。秦岭的分界,原是如此奇妙的熔炉与画师。它将雪的清寂与风骨,悄然收纳、融化,再以时光为笔,徐徐皴染为雨的丰沛与绵长,最终绘就这方土地之上,既厚重如山、又灵动如水,既连着亘古、又鲜活在当下的生命画卷。</p><p class="ql-block"> 雪花落入岭南雨,是一场无声的史诗。当你于某个黄昏,在留坝的某条青石巷弄,或某座风雨廊桥之下,忽而被一阵不期而至的、带着紫柏清香与炊烟气息的雨雾温柔包裹,不妨静静聆听。那滑过芭蕉叶的淅沥,那滴落天井缸中的叮咚,或许正传递着去岁隆冬,某一片来自塞北的雪花,那穿越千山暮雪、万里层云,终于抵达的、轻柔如羽的问候。天地的大美,生命的轮回,文化与风土的缠绵交融,便在这雪化为雨、雨升为云、云再生雪的永恒循环里,臻于至境,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 ——作于2025年12月11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