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在纸面上空

薛仲舒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钢笔笔尖在纸面上方三毫米处,悬着,微微地颤。午后的光,被窗格切成斜斜的几块,落在老榆木桌面上,那块光里浮尘游走,像极了当年南疆林子里,怎么也散不尽的硝烟和湿雾。陈默看着那颤,看久了,觉得不是自己的手在抖,是桌面在呼吸,是那光里的尘,裹挟着旧日的声与影,在无声地沸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写下了开头:“那一年,山里的雾是腥的。” 墨迹渗开,一个世界的门,吱呀一声,裂开道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笔是旧笔,暗沉的钢色,握处磨出了温润的铜胎。这不是他的笔。是李红旗的。红旗倒下时,手里紧攥着这支笔,塞到他手里,喉咙里嗬嗬作响,血沫子喷在陈默的领口,烫得惊人。话没说出来,但陈默知道。红旗爱写,揣个小本,仗打歇了,就借着罐头盒铁皮反射的那点天光,写他山东老家的红枣树,写等他的姑娘。他说,默啊,等咱回去,我得写个大的,把这儿的事,都写下来。陈默那时只哂笑,说你先留着气儿写你的枣树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枣树怕是老了,姑娘也早成了别人的娘。写“大的”这件事,落在了陈默头上,用着李红旗的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起初写,像是挤一条干瘪的牙膏,艰难,滞涩。写儿时偷西瓜被爹追着打,写新兵连饿得偷食堂馒头。尽是趣事,带着距离安全的调侃。笔是顺的,心是隔着的。写着写着,不对劲了。笔尖自己有了分量,有了记忆。一写到“南疆”,写到“穿插”,那钢尖儿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就变了调,掺进了胶鞋踩过泥泞的咕叽声,远处闷响的爆炸声,还有压抑的、牙齿磕碰的咯咯声。纸不再是纸,成了那片吸饱了血雨、蒸腾着怪异气味的红土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写那次夜间潜伏。一个字一个字,抠着写。湿冷的雾包裹上来,透过纸背,浸透他的骨头。记忆的阀门一旦被笔尖撬开,洪流便不再受控。他原本只想写如何屏息,如何盯着前方晃动的鬼影。可笔下自己跑出了更多:身侧新兵蛋子小豆子,压抑不住的粗重鼻息,带着哭腔的颤抖;自己掌心硌着的,是一颗临行前母亲塞进他手里的、光滑的鹅卵石,母亲说能辟邪;还有,还有那骤然亮起、撕裂黑暗的照明弹惨白的光,将眼前狰狞的枝桠和一张张惊骇年轻的脸,照得毫发毕现,宛如地狱的幕布陡然拉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豆子当时,尿了裤子。” 陈默写下这句,笔停了。他闻到那股温热的骚味,混合着泥土和铁锈的腥。不是回忆,是此刻书房里的味道。他猛地抬头,四周只有书和寂静的阳光。可那味道顽固地攀在鼻腔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楼下花园里有孩童追逐笑闹,声音清脆,像玻璃珠子洒落。另一个世界。安全,鲜活,与他笔下的世界隔着厚厚的、透明的屏障。他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孤独。这满腹的往事,血与火,怕与怒,荣与耻,说与谁听?谁能真正懂得那照明弹照亮时,灵魂瞬间被冻住的滋味?笔下写得再真切,也不过是纸上的墨痕。李红旗懂,小豆子懂,可一个倒在无名高地,一个回了老家,再无音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回到桌前,看着那句“尿了裤子”。自嘲地笑了笑。写这些,意义何在?是为了那平台上一个冰冷的“精选”标签?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这一生,并非全然虚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重新握起笔。笔杆上,李红旗常年握持的地方,那点温润似乎透出些许暖意,顺着虎口,蜿蜒向上。他不再试图控制,任由笔尖牵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写突围。写背着小豆子溃烂发臭的伤躯,在密林里踉跄。写极致的疲惫如何将人变成只剩本能喘息的野兽。写那一刻的恍惚,看见母亲站在老家村口的老槐树下,对他招手,笑容慈祥,他几乎就要放下背上沉重的负担,朝着那虚幻的温暖走过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笔走得快了,沙沙声绵密如急雨。他额上渗出汗,不是书房的热,是南疆雨林闷出来的、粘腻的汗。他写下了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那一刻:当他终于意识到必须独自寻找出路,必须暂时放下小豆子去前方探路时,小豆子那因为高烧和恐惧而涣散的眼睛,忽然清晰了一下,看着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一眼,不是责备,不是祈求,是一种……理解,甚至是一种催促。然后,小豆子用尽最后力气,把怀里一个硬东西塞给他。不是鹅卵石,是一块压缩干粮,捂得带了体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默的呼吸粗重起来。他停下笔,看着纸上那些自己奔跑出来的字句,像看着陌生的洞穴里涌出的泉水。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那个点头,感受到那块干粮上绝望的温度。这不是他在回忆,是记忆本身,借着他的笔,在重新塑造那个时刻,赋予它当年仓促间未能领悟的沉重意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瘫在椅子里,筋疲力尽,却又通体透着一股冰冷的清明。写作,原来不是记录,是招魂。把散落在时光废墟里的碎片,一块块捡回来,拼凑,凝视,直到那碎片上的纹路自己说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色在不知觉中暗沉,夕阳的余晖收尽最后一线金边,青灰色的暮霭漫进屋子。他没开灯,坐在渐浓的昏暗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岩石。李红旗的笔静静躺在写满的稿纸上,笔尖一点残墨,凝成一个小小的、饱满的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忽然,没有任何预兆,一种更深沉的“动”从心底升起。不是关于某次具体的战斗或某个人,而是一种庞大的、无声的节奏。他仿佛看见无数个像他一样的身影,在不同的时间刻度上跋涉:祖父牵着驴走在逃荒的土路上,父亲在炼钢炉前擦汗,自己穿过商场如战场的谈判桌,而更远处,还有模糊的影子在秦汉的烽燧、在唐宋的驿道、在每一次时代的激流中沉浮挣扎。个体的悲欢、恐惧、勇气、卑劣、瞬间的抉择与漫长的承受……所有这些细微的颤动,并非孤立的尘埃,而是汇成了一道无声的、连续的血肉之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笔尖那三毫米的颤抖,不再是手的生理局限,也不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激荡。它是这条河流过此处时,必然激起的、最微小的涟漪。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不再是“他的”故事,而是这条河借他的口,说出的一小段密码。李红旗、小豆子、母亲、商场的对手、故乡的山水……都成了这密码里的字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包裹了他。孤独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广的联结。他不是一个人在回忆,他是历史在通过他回忆。写作的终极奥秘,或许就在于此:当你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经验、情感与思考,虔诚地奉献于笔端时,那更大的存在才会入驻,通过你的手,言说它自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轻轻吸了口气,在朦胧的暮色里,再次铺开一张新纸。没有犹豫,笔尖稳稳落下。这一次,颤抖几乎微不可察。他不再寻找故事,故事自己会来。他不再定义意义,意义就在书写本身之中涌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灯火连成一片温柔的星河。书房内,只有一个老人平稳的呼吸,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永不停息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密而执着,像春蚕食叶,像细雨润土,更像一条看不见的河,在寂静的夜幕下,深沉地、不息地流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