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的美篇

文刀

<p class="ql-block">为看一树颜色,走过十里冬晴</p><p class="ql-block">刘爱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终于把车停下时,已是二里开外了。路上挤挨挨的,全是车,红的、白的、银的,在冬日的淡阳下闪着些微刺目的光,像一条慵懒而梗阻的河流。只得徒步。路是寻常的乡间水泥路,不甚宽,两旁是些落了叶的灌木和收割后略显荒芜的稻田。人却多,三五成群,笑语喧哗,间或有孩童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或气球,从人缝里钻过。那热闹是贴着地皮蒸腾起来的,暖烘烘的,又带点浮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走了一阵,便远远地望见了。不能说望见全景,只是天地相接的那一带,忽然就不同了。原先萧瑟的、黄褐的调子,被一种极磅礴又极温柔的赭红冲破了。那不是一星半点,而是沉沉的一片,仿佛大地在那里静静地燃着一炉不烫人的火,将冬日的清冷空气也熏染得有了温度。颜色是好看的,隔着这段距离,滤去了细枝末节,只剩下一种梦境般的、油画似的质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看得出神,一阵拔高了嗓门的詈骂,硬生生将这静谧的画面撕开一道口子。“这鬼地方!就几棵破树,一口烂塘!中央台做的什么鬼广告!早晓得是这样,打死我也不来!”声音的主人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面皮涨红,挥着手,仿佛受了天大的欺骗。他周遭的同伴低声劝着,更添了他的愤愤。我哑然失笑,对妻低语:“这人,心也太急。好风景,哪是站在篱笆外就能评说的?”目的地,分明还在前头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群推着我们继续向前。绕过一片小坡,眼前豁然开朗,那方才在远处如云霞似的一片赭红,霎时有了筋骨,有了魂魄。原来是一片水杉林,长在浅水里。水是泉井水库的一角,不很广,却极静,像一块忘了打磨的、边缘温润的琉璃,默然承接着天空与树影。水杉的队列是齐整的,又因水的隔阻,显得疏密有致。它们的枝叶早已落尽,褪去了春夏的青葱与秋日的斑斓,此刻只剩下赤裸的、笔直的躯干,以及那密密的、细如铜丝的枝条,一律向上,指向铅灰的、高远的冬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妙处全在颜色。那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名说的赭红。近看,每一株的色调竟都有些微差异。有的偏褐,像陈年的紫檀;有的泛着铁锈的暖红;有的则在背光处,透出一种沉静的、近乎紫色的暗调。阳光是吝啬的,只在云隙间偶漏薄薄的一层金粉,洒在那些较高的树梢上。这一点光便成了魔术师,刹那间,那一片凝滞的、厚重的红,便活了,有了明暗,有了呼吸。赭红的树,静默的水,水中是同样赭红、却微微荡漾着的倒影,上下相连,虚虚实实,竟分不清哪是真相,哪是幻境。果真如妻轻声叹的:“拍个照,或是录段像,是极好看的。”好看在颜色,更好看在那份水天之间遗世独立的静气,是这周遭一切嘈杂都侵扰不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沿着水边缓行,鞋子踩在松软的落叶与泥土上,悄无声息。人声似乎被那一片水域与树林吸了去,变得渺远。心也一点点沉静下来,方才那男子的暴怒,此刻想来竟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了。他大约是想来“消费”一番盛景的,要的是那种扑面而来的、不容置疑的“壮观”,却耐不住这景致需用几分闲心、几步路程去“换”的脾气。这走,原不是单为着那终点的几棵树,一口塘。走的是筋骨微微的酸舒,是耳目从尘嚣中渐次苏醒的清亮,是心绪如池水般,慢慢将杂芜沉淀下去,最后映出云影天光的那个过程。这“走”的本身,便是目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陶然于这静观之乐,肩头忽被人轻轻一拍。回头,竟是一张熟悉的笑脸,眼角的细纹里都漾着暖意。“呀,是你们!”是我的老同学,邓艳华。这巧合来得突兀,又自然得像林边必然生着的某株草。我常玩笑喊她“姨妹子”,因她名字里那个“华”字,与妻名中的一字相同。此刻在这远离尘嚣的水边邂逅,这称呼脱口而出,便更添了一层亲昵的、家常的欢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便站在水边聊了起来。说些近况,问些家常,话头像水面的涟漪,轻轻漾开,不涉深,却温润。艳华指着不远处一个举着相机的背影,那是她的朋友。她说,他们也是看了“广告”来的,却并不觉失望。“走出来,看看颜色,透透气,就好。”她笑着说,神态安详。我忽然便懂了,方才觉得那愤怒男子可怜,或许也不尽然。人看世间物,原各带着自己的心境。有人眼里只有“景”,合了预期便是好,不合便是骗局;有人却还能看见“境”,那景致之外的天地,以及与这天地悄然应和着的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说了几句,便各自分开,汇入流动的人影。走远了,我回头再望,艳华和她朋友的背影,已融入那一片赭红色的背景里,小小的,却很安稳。想起古话常说,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相逢,未必尽是惊天动地的久别重逢,更多是这般,在一个未曾约定的地方,不期然地碰见,闲话几句,然后笑笑,各自继续前行。它不负责解决什么,也不承诺改变什么,只是像这冬日水边的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告诉你,这广大的世间,你的来路与去路,都还有些温暖的、熟悉的坐标。这或许便是缘分最寻常也最熨帖的模样,淡淡的,却有着水杉倒影般的清晰与安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归途,车流依旧缓慢。午时的天光是一种匀净的亮白,透过车窗洒下来,暖洋洋的,像一块柔软的毛毡盖在膝头。方才水边那一片惊心的赭红,此刻在眼前闭上,便成了心井里一颗温润的、沉底的石头,带着它独有的温度与重量。妻靠在椅背上,眼帘半阖,仿佛还徜徉在那片虚实交错的树影里。我握着方向盘,周遭引擎的低鸣、断续的喇叭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心里是满的,却又静得很;那满,不是喧嚷的充实,而是如泉水注满深潭后,那一片澄澈的、映着天光的平静。风景在窗外匀速地倒流,而有些东西,已然留驻——不是夕阳熔金般的辉煌记忆,而是冬日正午,一次不期的、完整的沉浸。它让这平凡的归程,也浸染了一层淡淡的、水杉倒影般的安宁色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