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上岸”是一张被泪水浸染又风干的试卷。五岁那年,我攥着外婆塞的半块硬糖,懵懂告别她家烟囱里飘出的、裹着饭菜香的炊烟,被命运轻轻一推,落在了父亲血脉的源头——爷爷家青灰瓦的屋檐下。故园田埂上温软的泥土气息还沾在鞋底,异乡的沉默冷眼与童伴们带着嘲弄的哄笑,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寒霜,悄悄漫过衣角。他们总在放学路上故意撞歪我的书包,把“丫头片子读书有啥用”的话丢在风里,我便躲进柴房,把试卷铺在膝盖上,借着漏进来的微光一遍遍地写——那薄薄的纸页,是我能抓住的唯一浮木,载着我往远处那点“考上大学”的光亮划去,那是当时唯一能看见的、像岸一样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长大后,“上岸”是一纸墨迹犹新的聘书。当我终于背着行囊,从山坳里那间漏雨的教室走出来,以“金凤凰”的名头,把名字落在城市示范学校的教师名单上时,这张印着红章的信笺,像一块稳稳的石头,让我觉得“安稳”终于落了地。故乡在火车窗外慢慢缩成地图上一个模糊的墨点,而眼前的讲台,铺展成了一片绿意盎然的疆场。我握着粉笔,把知识点揉进故事里讲给学生听,作业本上的红批写了一本又一本,三十载春秋就在黑板的粉尘与孩子们的笑声里静静淌过。我以为这份勤勉的深耕、这份不争不抢的淡泊,就是我稳稳踏上的岸,足够承托往后所有的安稳与荣光。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岸,其实只是水面上的幻影。</p><p class="ql-block"> 后来啊,“上岸”竟幻化成一叠沉默而冰冷的证明文件。当退休的钟声在走廊尽头隐约响起,我攥着那叠记满教学成果的材料,却在领导以权谋私的权衡间,眼睁睁看着“晋级资格”这几个字,碎成了晋级阶梯下无人理会的齑粉。半生心血浇灌出的桃李芬芳,此刻像被蒙上了灰,竟诡异地变成了一种“原罪”——仿佛我这些年只知埋头教书,本身就是对某些“规则”的冒犯。我把房产证、存折、车本整齐叠在抽屉里,指尖触到的纸页薄得发飘,这些世人眼里“踏实”的象征,却没给我半分安稳。我在各种需要签字的表格上写下名字,笔杆捏得指节发酸,抬头望向窗外,却看不清“幸福”该停泊在哪个方向。物质的岸标明明就在眼前,我的灵魂却还在一片无依的深流里,轻轻漂浮着。</p><p class="ql-block"> 而如今,真正的上岸,竟是一支无需执照的笔,在夕阳熔金的光影里重新有了重量。如火如荼的“夕阳红”文化浪潮涌过来,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把我从“价值被否定”的冰冷漩涡里拉了出来。老年人活动中心记者站的门一推开,满室的热闹便裹着墨香扑过来——上个月某周一的二楼会议室里,记者站站长黄荣初正站在长形办公桌尽头,手里举着厚厚一叠策划案,声音洪亮地和大家讨论:“咱们下个月要做‘学委会第一届文艺汇演’专题,得把舞蹈队的排练、罗静老师的作曲都拍进去,还要采访几位老学员,把他们‘老有所乐’的劲儿写透!”他说着,还从包里掏出几张手写的采访提纲,分发给每个人,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都是他提前琢磨好的细节。</p> <p class="ql-block"> 桌旁围着熟悉的身影:学委会会长蔡正红低着头,对照黄站长给的提纲,把自己负责的各种活动信息理得整整有条;周素英副会长戴着老花镜,捧着刚打印好的稿件,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标点,时不时抬头和黄站长确认表述;舞蹈学会会长李成华端着热茶走过来时,袖口还沾着排练舞衣上的金粉亮片,笑着对黄站长说:“您放心,下周排练我提前通知,保证让记者们拍到最精彩的片段!”学委会副主席罗静坐在桌角,手里捧着五线谱本子,轻轻哼着刚写的调子,黄站长路过时还停下来听了两句,点头称赞:“这旋律有劲儿,正好配才艺展的专题,咱们后续可以做个‘音乐故事’小栏目!”</p><p class="ql-block"> 我刚在椅子上坐定,蔡会长就拿着一叠稿纸凑过来,指着“退休生活随笔”的标题笑:“你说咱们这些事儿,写出来真有人看吗?无非是今天学画画、明天练书法的日常。”我接过稿纸,指尖碰到纸页的温度,忽然就想起当年躲在柴房哭着改错题的自己,想起退休时看着晋级名单、眼眶发红却不敢掉泪的夜晚。周姐姐听见了,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掌心的温度传过来:“傻妞,哪有平淡的故事?你看这纸上的每个字,都藏着咱们不服老的劲儿,这就是光啊!”黄站长也走过来,笑着补充:“咱们做报道,就是要把这些‘光’挖出来、传出去,让更多人看见银龄人的精彩——这也是咱们为夕阳红文化建设添砖加瓦的意义嘛!”罗静也停下哼唱,跟着点头:“我给舞蹈队写伴奏曲时,就爱把这些小坚持写进旋律里,比那些华丽的调子动人多了——你听,这都是咱们日子里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我们围着长桌聊了好久。李成华会长说,她刚组建舞蹈队时,队员们大多没基础,为了编排一支献礼建党的舞蹈,她带着大家在排练厅里抠了半个月动作,膝盖贴满膏药,蹲下去都疼得龇牙,却没人说要放弃;蔡姐提起第一次上台嗨歌,站在台上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声音都发颤,是周姐在第一排悄悄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才让她慢慢找回了声音;罗静说,为了给社区重阳节晚会写合唱词,她连着几天去公园坐着,听老人们聊天,把“想给孙子织件软毛衣”“盼着老伙计们多聚聚”这些家常话揉进歌词里,唱的时候,台下好多人都红了眼;黄站长也分享了自己的想法,说之后要组织大家去社区采访,把更多普通银龄人的生活故事记录下来,让夕阳红文化更接地气、更有温度。我握着笔,把这些细碎的、带着温度的故事一一记下,窗外的紫荆花被风轻轻吹进来,花瓣粉紫相间,落在稿纸上,像给这些银龄故事盖了枚温柔的邮戳。</p> <p class="ql-block"> 当笔尖再次划开生活的流深静水,把这些不甘沉沦的暮年故事写下来时,我忽然发现,那久违的、只属于“我”的璀璨光华,正在这些文字里慢慢亮起来——原来我不是在“记录”别人,而是在罗静副主席的带领下,和大家一起,打捞彼此生命里的光,为夕阳红文化建设添上自己的一块砖。真正的上岸,从来不是找到一块别人定义的“陆地”,而是让心在自己热爱的事物里扎下根;岸也从来不在遥远的别处——当我不再执着于向外界索求“认可”的通行证,当我的价值能在笔尖流淌、能温暖到别人,还能为一份有意义的事业出份力时,幸福就悄悄停泊在了我自己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此刻再翻开那本封皮已磨出软边的采访本,纸页间还夹着那天落下的紫荆花,花瓣边缘晕着淡淡的夕阳粉。第一页记着蔡姐朗诵时攥皱的手稿片段,字缝里有她标注的“重音”符号;中间夹着罗静写曲的五线谱,空白处画着小小的紫荆花苞;最后几页贴着舞蹈队排练的照片,李成华会长膝盖上的膏药隐约可见,笑容却比舞台灯光还亮。指尖拂过这些带着温度的痕迹,我终于明白,此心安处,恰是彼岸花开的地方。那些曾在柴房里浸湿试卷的泪、退休时憋回眼眶的酸,都成了心灵沃土上的养分,让过往的苦涩慢慢舒展成今日的温柔——就像采访本里那片紫荆花旁,不知何时夹着的、罗静送的干花束,轻轻一捻,还能闻到岁月酿成的、清甜的芬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