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林

飞絮的枫叶

车停在景区脚下，陈知夏攥着方向盘的手还在微微发紧。山门比记忆新了许多，门口立着醒目的导览牌，上面印着彩色的景区地图，标注着“九曲梯”“九倒洞”“仙人亦乐”等景点，与她记忆中古朴幽深的深山，竟有些陌生。

这是父亲离开后第一次重回这片山。出发前，她翻出父亲留下的旧帆布包，包里还存有几片干枯的茶叶——那是多年前父亲采茶时落下的。她指尖抚过那些干枯的茶叶，小心地把包放在副驾驶座上，像父亲当年带着她这份沉甸甸的念想，踏上了归程。

陈知夏买了门票走进景区。六月的暑气依旧被挡在群山之外，只是那条记忆湿漉漉的石巷，似乎比以前宽了些，青石板路被打磨得更加光滑，崖壁上的雨帘依旧垂落，“嘀嗒”声清脆依旧，却少了几分当年的空灵深远。沿途多了些指示牌，还有供游客休息的石凳，偶尔能遇见三三两两的旅人，说笑声在巷子里回荡。

陈知夏放慢脚步，沿石巷慢走。崖壁上的绿植长得茂盛，苔藓绿得发亮，蕨类植物的叶挂着水珠，一碰就往下掉。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湿润的崖壁，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瞬间勾起心底的记忆——当年她才刚上小学，攥着父亲温暖的衣角，小心地踩着湿滑的石阶问“爸，前面还有多久呀”，父亲耐心地应着“快了，再走一会能看见彩虹了”。

约莫半个时辰，她停下脚步，转身回望。那道悬在半空的梯还在，阳光从崖顶的缝隙投下落在雨帘上，映出一串串七彩的光。梯两侧多了防护栏，游客们扶着栏杆上行，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陈知夏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这是山神的馈赠，只有心诚的人才能看见。”当年她踮着脚尖，指着最亮那道光大喊“爸，你看那道最漂亮”，父亲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眼里的温柔比阳光还要暖。

穿过石巷，眼前豁然开朗，那块高耸入云的巨石矗立在前面，中间的裂缝还那么窄，刚容一人通过。几个游客正挤在裂缝前拍照，对着巨石指指点点，讨论着当年杨文广与鳗精搏斗的传说。陈知夏笑着走过，侧着身子穿过裂缝。那时父亲刚带着她爬完一段坡，额头满是汗，他从布兜里掏出一块用手帕包着的薄荷糖，塞进她嘴里，清凉的甜驱散了疲惫，他靠在石壁给她讲着“一线天”的传说，声音满是岁月的沧桑。

“一线天”出口清泉汇成一潭井水，水还是那样清澈见底。井边多了张椅子，几位游客坐着休息。陈知夏蹲在边沿，双手掬起一捧泉水，冰冰凉凉带着甘甜，和记忆的味道一样。她喝了一口，清爽感顺喉滑下，瞬间驱散旅途的燥热。当年父亲就在这里教她辨认泉水的清澈“只有这样干净的泉水，才能泡出好喝的茶”。

泉边的岔口，一边是陡峭的攀岩路，另一边是蜿蜒的小径，只适合攀岩，而右边铺了一层防滑的木板，比当年好走了许多。陈知夏提着布包，沿小径往前走，心里的期待一点点涨起——她知道，茶林就在前方，那里藏着她和父亲最珍贵的时光。

顺着小径走了没多久，一片翠绿撞进眼里。那片茶林还在，比记忆里长得还要茂盛，十几株枝繁叶茂。走近才发现，茶林周围围了一圈矮栅栏，上面还挂着“百年茶林，禁止攀折”的木牌。

陈知夏站在栅栏外，静静地看着这片茶林。微风拂过枝叶摇曳，一股熟悉的茶香扑面而来，瞬间勾动她的泪腺。那些和父亲茶林的温馨片段，电影一样脑海铺展，父亲的身影愈发清晰——

最深刻的是六岁那年清明，刚下过雨，茶芽格外饱满，带着亮晶晶的水珠。父亲穿着浅蓝色中山装，裤脚挽到膝盖，露出被山路磨出薄茧的小腿。他先走进茶林，伸手拂过茶树，嘴里低声念叨：“今年雨好，芽头长得匀实。”然后回头朝她招手，“知夏，过来，爸教你采茶。”他把袋挂在胳膊上。接着他握住她的小手，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掌心，带着温度，“你看，这叫两叶一蕊，是茶里最好的料。”他的手轻捏一片带着露水的芽叶，“掐时要快轻，像这样……”话刚落，一片完整的芽落在掌心，带着沁人的凉意和淡香。

她学着父亲的样子试了试，可要么把芽叶掐碎，要么连老叶揪了下来，急得眼眶红了，把袋子往地上一放，委屈地说：“爸，我学不会。”父亲却不恼，蹲下身，用粗糙的拇指擦掉她的眼泪，指尖带着茶香“别急，咱们慢慢来。”他捡起她采坏的茶叶，放进自己的袋里，又重新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教，嘴里还耐心地鼓励：“对就这样瞄准芽尖一掐……真棒，这次采得完整！”在他的指导下，终于采到了第一片完整的芽叶，她高兴得跳了起来，父亲也跟着笑，眼角的纹挤在一起，满是温柔。

午阳透过茶树洒下，累了，父亲把她抱到茶林中青石上休息，自己则坐在旁边。他从背包掏出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母亲提前准备好的饭，还夹着她喜欢的腌黄瓜，又从水壶倒出温开水，晾到不烫了才递给她。自己则啃着干饭，总把肉挑出来放进她嘴里，笑着说：“爸不爱吃肉，知夏长身体，多吃点。”她坐在石上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父亲采茶。父亲的动作格外娴熟，双手在茶枝头像蝴蝶停落，又像琴弦轻拨，不一会儿，袋里堆起了鲜芽叶。他采茶时格外专注，眉头微蹙，眼神满是对茶树的珍视。

还有一次，她突发奇想，要给父亲编个茶花环。她采了许多好看的芽叶，笨拙地往一起编，可芽叶太嫩，一用力断了。父亲见状放下手里的活，蹲在她身边耐心地教她用韧性好的茶枝做骨架，再把叶一片片插上去。他的手指虽粗糙，做起细活格外灵巧，不一会一个带着清香的环编好了。他把花环戴在她的头上，仔细调整位置笑着说：“我们知夏是茶林的仙子。”她高兴地在茶林里转圈，花环上的叶掉落一地，父亲也不拦着，只在一旁含笑，还帮她捡起掉落的叶子，重新插回花环上。那晚夕阳把父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父亲背着装满茶叶的布包，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山下走。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每步都踩得很实，让她格外安心。走累了，他就背起知夏，她趴在父亲的背上能闻到身上的茶香和汗味，那是童年安稳的味道。

“姑娘，你也是来赏茶的？”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陈知夏的回忆。

陈知夏转过身，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背着一个竹篮，笑眯眯地看着她。老人的眉眼竟有几分父亲的影子，连背篮的姿势，都和父亲当年一样。

“我……我是来看这片茶林的，这是我父亲当年栽的。”陈知夏的声音有些哽咽，指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包。

老人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哦，你是老陈的女儿！我认识你父亲，当年他在这里种茶、炒茶，手艺可好了。他人也实诚，谁来问他炒茶的技巧，都耐心教一点都不藏私。”

听到“老陈”两个字，陈知夏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点点头，哽咽着“我父亲已走了好多年了，我这次来是想再看看这片茶林，再采一次茶，像小时跟着他一样。”

老人叹了口气，眼神满是惋惜：“老陈是个好人，手艺也好。这片茶林多亏了他照料，才能长得这么好。既然是老陈的女儿，你进来小心点，别刮到脚的。”说着，老人打开了栅栏门。

陈知夏走进茶林，脚下的泥还是那样松软，和记忆的触感分毫不差。她伸手抚着茶树，粗糙的触感像父亲当年的手。枝上的嫩芽长得饱满，水灵脆生生的沾着晨露，放在掌心像襁褓中的婴儿娇嫩。她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伸出手轻捏住一片两叶一蕊的芽叶，指尖一掐，完整的芽叶落在了掌心。一股淡香从芽里散发，萦绕在鼻尖，仿佛回到那个和父亲一起采茶的午后。

老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偶尔提醒她几句：“姑娘，采茶要轻，别把芽叶掐断了；要挑这种刚冒出的嫩芽。”这些话和当年父亲教她的一样，让她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陈知夏一边采茶，一边和老人聊天。老人告诉她，父亲离开后，景区本想把这片茶林砍掉，种上更具观赏性的植物，是他和几个当年认识父亲的一起求情，说这片茶林是老陈的心血，也是景区的特色，才把茶林保留了下来。现在每年清明前后，他们上来采茶、炒茶，父亲的炒茶手艺，也被他和几个传承了下来。“你父亲当年炒茶时说‘茶要炒得用心，就像做人要真诚一样’，我们都记着呢。”老人说。

约莫一个时辰，陈知夏的袋里已装了好些茶叶。她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看着鲜嫩的茶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阳光透过枝叶洒下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像当年的手掌搭在肩上。

“走，姑娘，我带你去那边把这些茶炒了，尝尝你父亲当年的手艺。”老人提着竹篮，对陈知夏说。

陈知夏点点头，跟着老人走进了那条百米长的幽谷。谷里的岩洞还是那样幽暗，洞顶的竹子长得苍翠，汉钟离和韩湘子的雕像栩栩如生，洞中石桌和棋子还在。只是角落那台土灶被翻新了一下。她想起当年父亲就在这土灶前炒茶，她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烟雾在洞里弥漫，闻着越来越浓的茶香，不知不觉睡着了，最后是父亲把她背回了家。

老人把采来的茶倒在草纸上，仔细挑拣掉杂质，再用清泉清洗干净。然后点燃柴火等锅热了，把茶叶倒进锅里，用手反复翻炒。老人的动作熟练，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灶台上。陈知夏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仿佛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心里满是安稳。

茶叶在锅里慢慢萎蔫，茶香越来越浓郁。老人把滚烫的茶叶倒进竹盘用力揉搓，直到茶叶被揉成条状，挤出涩水。再把茶叶放回锅温火翻炒，反复数次，原本碧绿的茶叶变得绿而柔软，浓郁的香弥漫整个岩洞。

茶炒好时，天已暗了下来。老人用草纸把茶叶包好，递给陈知夏一大半：“这是你采的茶，带回去尝尝，就当是老陈给你的念想。你父亲当年炒的茶，就是这个味道。”

陈知夏接过茶叶，入手温热，浓郁的香和记忆里父亲炒的一样。她小心地收好茶叶，对着老人深深鞠一躬：“谢谢您，大叔。谢谢您帮我父亲守护这片茶林，还教我炒茶。”

老人摆摆手笑着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老陈的手艺不能丢，这片茶林也不能丢，这是咱们山里的念想，也是老陈的牵挂。”

走出岩洞，夜色已笼罩了群山。山间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茶的淡香拂过脸颊。陈知夏提着布包，沿小径往回走。她知道父亲虽不在了，但这片茶林还在，父亲的手艺还在，父亲的念想还在，那些和父亲有关的记忆，也永远鲜活地保留在这片山水间。

回到山门外，灯在夜色里亮起。陈知夏把包放回副座位，里面装着刚炒好的茶，也装着满满的回忆。她启动了车驶离景区，后视镜里群山渐渐远去，可那片茶林的影子，那浓郁的茶香，还有父亲温柔的笑，却永远刻在了心里。

回到家，陈知夏没有休息，而是烧了一壶泉水，用父亲留下的粗陶碗冲了一泡茶。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茶汤清澈，熟悉的香弥漫开来，填满了整个房间。她轻呷一口，茶汤入口醇厚，甘甜在唇齿间蔓延，一点点驱散了旅途的疲惫，也温暖着心底的角落。

她捧着茶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窗外的夜色。月光洒在茶杯上，映出茶叶舒展的影子，也映出她眼底的温柔。原来重回深山，不是为重温旧梦，而是为确认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藏在那片茶林里，藏在这缕茶烟里，藏在每个与这片山水相关的记忆里。往后的岁月，只要这茶香还在，父亲的牵挂就在，她的心，永远有处安放。

作者简介：

飞絮的枫叶，本名周鸿，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时报特约记者。作品入选于《阳光》《江河文学》《诗刊》《散文选刊》《诗潮》《星星》《诗歌月刊》《鸭绿江》《湘江文艺》《长江丛刊》《莽原》《延河》《海燕》《百花》《参花》《时代文学》《湖南文学》《青年文学家》《时代报告· 奔流》《大河诗歌》《四川文学》《文化月刊》《大都市》《辽河》《雨露风》 《三角洲》《绿风》《百花》《作家天地》《牡丹》《岁月》《红豆》《中原文学》《五台山》《北大荒》《南方文学》《黄河文学》《福建文学》《湛江文学》《嘉应文学》《名家名作》《浙江诗人》《中国诗人》《文学与人生》《少年作家》《人民日报》《国防时报》《中国矿业报》《扬子晚报》数百家刊物，入选多家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