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落青石板

飞絮的枫叶

林知夏来到戏剧小镇时，天刚擦黑。她推开车门，一股烟火气迎风扑来，瞬间吹散了旅途的疲惫。抬眼望去，青瓦屋在暮色中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灯笼隐约着暖光在巷陌间亮起，像祖父画册描绘的旧时光。

祖父曾是一位戏曲演员，晚年总爱摩挲一本泛黄的画册，给她讲戏台上的故事。画册有高筑的戏台，有穿戏服的伶人，还有繁叶茂的老榕树。祖父说，那是赖声川先生祖宅所在的小镇，是戏魂扎根的地方。他还提了一句，当年在小镇结识过一位老戏友，只是断了联系。说这话时指尖会不自觉地摩挲画册，语气满是惋惜。如今祖父已过世，林知夏循着画册的线索寻来，不仅想走一走祖父念叨过的青石板路，更想寻找这份遗憾背后的痕迹。

小镇口的榕树如画册里的一样挺拔，像历经沧桑的智者守护着这片土地。林知夏站在树下仰望，树冠繁枝密叶，将大半夜空掩盖着。树干粗壮弯曲需数人合围，树皮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皮。

裸露在外的根像一条条蜿蜒的龙静卧在地面上，有些深扎泥土汲取养分。晚风拂过，枝上的嫩叶轻轻摇曳，在渐黑的天色中透着生机。她掏出手机对着榕树拍了张照片，想把祖父记忆重合的景象留存下来。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忽然想起祖父当年说的，老榕树的叶能当书签，夹在戏本能留住茶香。

树下的路中央，一座青石牌坊静静地矗立。牌坊由坚石建成，表面的刻痕被岁月磨得有些温润，直立的石柱上雕着祥云栩栩如生。牌坊中镶嵌“此处有戏”四个大字，笔力苍劲，在暮色中赫然醒目。几个游人举着手机在牌坊下合影，快门声与低语交织。林知夏站在一旁，看着灯光逐渐点亮的牌坊，柔和的光落在青石上平添了一份神秘。她指尖划过画册同款插画，纸页边缘已有些磨损，是祖父常年翻阅留下的痕迹。

踩着厚重的青石路往里走，鞋底与石板碰撞发出脆响。两侧的古朴砖墙并肩而立，墙面有些地方风化出斑驳的痕迹，露出内里的青砖。屋顶的灰瓦层层叠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木雕窗花嵌在墙面，花纹繁复精巧，灯光透过窗棂洒出。幽深的巷子蜿蜒向前，藏着几处深宅庭院，门楣上的匾额题字苍劲有力，依稀能看出昔日的辉煌。

林知夏循着一盏高悬的灯笼，走进一处庭院。天井积着浅水，倒映着四周的灰瓦与廊柱。灯笼的光透过老枝丫，洒在青石板地面上。她放慢脚步，生怕惊扰这份宁静。庭院的墙角蔓延着青苔。一扇木门微微敞开，里面隐约传来戏曲的唱段，断断续续却婉转悠扬。一阵风吹来，屋檐下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与戏文的调子交织穿越千年，让人心生遐想。这唱腔的调子竟和祖父晚年哼过一段残曲有些相似，祖父哼这段曲子时，总会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打着节拍，神情格外专注。

“姑娘也爱戏的人？”门后传来一声询问，带着几分沙哑却温和的质感。林知夏猛地回神，抬头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门口，身着深蓝的斜襟布衫，袖口磨得有些发亮，手里握着一把卷边的折扇，扇面上绣着戏台纹样，针脚细密。老人眉眼间带着戏人的温润，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眼神清亮得很，正含笑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亲切感。

“我……我是来寻一位长辈的痕迹，他曾来过这里。”林知夏有些局促地攥紧画册，指尖微微用力，指甲掐进了掌心。她往前递了递画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我祖父的画册，他当年也是位戏曲演员，叫林景年。”

老人听到“林景年”三个字，眼神骤然一凝，快步走上前接过画册。他的手指有些粗糙，带着常年握乐器、练身段留下的薄茧，却格外轻柔地摸着泛黄的封面。他缓缓翻开画册，动作缓慢而小心，生怕碰坏脆弱的纸页。翻到一幅伶人登台的插画时，他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指尖在画中伶人的水袖上，声音带着几分激动：“这画……这画是景年兄的手笔！看这水袖的弧度，身段的姿态，他当年就是照着我师妹的样子画的，一点都不差！”

“您真的认识祖父？”林知夏心头一震，眼眶瞬间热了。祖父的名字“林景年”，除了家人很少有人知晓，她没想到刚到小镇就遇到了认识祖父的人。她往前凑了凑，眼神满是急切与期待，盯着老人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到更多与祖父相关的痕迹。

“认识，怎么不认识。”老人叹了口气，将画册小心地递回给她，指尖在画册边碰了碰，像是在与老友道别。他侧身让林知夏进屋，抬手拍了拍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格外温暖：“进来坐吧，院里刚泡了新采的茶，是景年兄当年最爱喝的云雾茶，正好给你讲讲当年的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拍打的动作带着几分安抚，让林知夏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

走进屋内，一股茶香与木质香混杂着一丝陈旧纸张的味道，格外让人安心。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摆在中央，桌边缘有一圈圈深浅不一的痕迹。两侧放着几把太师椅，椅背上搭着洗得干净的蓝布椅套。墙上挂着几幅旧戏服的照片，还有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已有些褪色，边缘微微卷起。照片里年轻的祖父与眼前的老人并肩而立，两人都穿着戏服，祖父扮作小生，眉眼俊朗，老人扮作老生，神情沉稳，身后是一群身着戏服的伶人，笑容灿烂。林知夏指着照片，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这是祖父？他穿戏服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是他。”苏伯——老人自我介绍后，林知夏便一直这么叫他——转身从墙角的木制茶几下拿出两个粗陶茶杯，茶杯上印着简单的兰花。他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往茶杯里倒茶，茶汤清澈透亮，带着淡绿色，茶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林知夏面前，动作细致周到：“尝尝，这云雾茶是本县的，当年景年兄来了就爱喝这个，说这茶能帮他找戏感。”苏伯呷了口茶，放下茶杯，手指轻敲着桌面，陷入了回忆：“那年你祖父才二十出头，意气风发，背着一个戏箱来到小镇。他说要整理出失传的古戏，让更多人知道传统戏曲的好。我们一起在戏班琢磨，常常一聊就是一夜，饿了煮点面条。他画这出《游园惊梦》时，还特意让师妹反复演练了好几十遍，自己蹲在一旁，一边看一边画，连饭都忘了吃。”

林知夏捧着热陶杯，感受着茶杯的温度，轻抿一口。茶汤入口醇厚，带着微甘，茶香在唇齿间蔓延，让人浑身舒畅。她低头看着画册，翻开其中几页，里面果然夹着几张手写的戏文草稿，字迹与祖父如出一辙。草稿上还有不少修改的痕迹，有些地方写着补充的唱词，末尾还标注着“与苏兄共商，待完善”的字样。她指着草稿上的红批问道：“苏伯，这些红字是您写的吗？”

“是我。”苏伯笑了笑，眼角的纹挤在一起，“当年我们琢磨戏文，常常有不同的想法，就用红笔批注出来，再一起讨论修改。你祖父性子急，有时为一句唱词能和我争得面红耳赤，但转过头又会主动递上一杯茶笑着说‘苏兄，还是你考虑得周全’。”他起身走到里屋，片刻拿着一个陈旧的木盒，锁已生了锈。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铜钥匙小心地开锁着，从里面拿出一叠泛黄的戏本。“你看，这就是当年我们一起修改的戏本，上面还有你祖父的签名。”苏伯翻开一本戏本，扉页上果然有祖父的签名，字迹潇洒，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戏牌印记。

林知夏轻轻拿起一本戏本，指尖拂过纸页，能感受到上面凹凸不平的字迹。戏本夹着几片干枯的榕树叶，边缘有些卷曲，却能看出完整的形状。“这是祖父夹的书签？”她抬头问苏伯。

“是啊。”苏伯点点头，眼神满是怀念，“景年兄说榕树的叶能留住香，夹在戏本里，翻书时能闻到淡香。他走时还特意摘了一摞带走了，说要夹在他整理的戏文图谱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年你祖父惦记的是赖家老屋前那座古戏台。他说那里最适合唱昆曲，音效通透，能把唱腔的韵味发挥到极致。有次我们在戏台上练唱，他站在台下听，听着听着就哭了，说终于找到能完美演绎那出《牡丹亭》的地方了。后来他还特意画了戏台的结构图，画得格外详细，连每根木梁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说要参考着改良戏台。”

聊了许久，夜色渐浓，窗外的灯笼愈发明亮。苏伯看了看天色，起身拍了拍林知夏的肩膀：“走，姑娘，我带你去看看那原有戏台的地方。苏伯在前面步伐稳健，林知夏跟在后面，看着灯光在青石板上晃动，心里格外踏实。

走出庭院，巷口的店铺亮着灯，红灯笼在晚风里摇晃，映着两人的身影，格外温馨。路过一家小吃铺时，老板探出头喊了一声：“苏伯，又带朋友去转啊？”苏伯笑着应道：“是啊，带景年兄的后人去看看。”老板闻言，特意递过来两串刚烤好的糖葫芦笑着说：“尝尝鲜，这是当年景年兄爱吃的。”林知夏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甜味在舌尖散开，果然和祖父当年给她买的味道一样。

走着走着，两人来到一棵千年榕树旁。这棵比小镇口的还要粗壮。苏伯停下脚步指着榕树旁的空地：“当年我们就在这儿搭临时戏台，你祖父最爱站在这棵树下听我们练唱。他说榕树的回声能让唱腔更有韵味，还总爱靠在树干上记戏文，有时记着记着就睡着了，我们就把他轻轻叫醒递上一杯热茶。”林知夏伸出手触摸着树干上的沟壑，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树枝挂满了小灯盏，像是误入人间的星星，柔光照亮了树冠下的空间，让古街多了几分神秘色彩。

不远处，一座融合了古街传统风貌的建筑，那是全县的文化殿堂。苏伯走在前面说道：“里面还陈列着你祖父当年留下的几页戏文草稿，是我后来捐进去的。当年整理戏班旧物时发现的，想着不能让这些好东西埋没了。”走进博物馆，明亮的大厅映入眼帘。墙上的图文并茂地讲述着小镇的过去与现在，从古代的戏曲起源，到近代的戏剧发展，再到如今的开放式戏剧小镇，脉络清晰。在一个展柜前，林知夏果然看到了祖父的手稿，字迹苍劲，旁边还标注着简单的身段示意图，有些旁边画着小小的笑脸。苏伯指着手稿说：“这是他琢磨出来的新身段，当时练成功了，就高兴地在旁边画了个笑脸。”柔和的光恰到好处地突出了手稿的细节。

走出博物馆，青石板路被灯光反射出痕迹，石板间的缝隙长满了青苔，见证着季节的更迭。红灯映照在青石上，让街道披上一层神秘的轻纱。就在这时，一群身着戏服的演员从巷口走过，水袖轻扬，衣袂飘飘。苏伯笑着扬了扬手，演员们纷纷停下脚步问好，声音清脆响亮：“苏伯好！”苏伯笑着介绍：“这是我们戏班的年轻演员，正在排练新戏，准备下个月的戏剧节。”他转头对林知夏说：“这些孩子都很有灵气，就是缺点韵味，以后你要是常来给他们讲讲你祖父当年的戏文，肯定能帮到他们。”一位扮作花旦的年轻演员好奇地问：“苏伯，这位是？”“这是林景年先生的后人，”苏伯笑着说，“景年先生当年可是位厉害的角儿，你们要多向她学学。”

跟着苏伯转过拐角，便来到了一栋老屋门前。它静落在巷子一角，外观古朴典雅，门楣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飞檐翘角，彩绘雕梁，极具韵味。苏伯声音带着几分感慨：“你祖父当年说，要是站在这里唱戏，能与先辈的戏魂共鸣。他当年就在这里排演了《牡丹亭》的片段，那唱腔，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林知夏站在中央，想象祖父当年站在这里练唱的模样，耳畔仿佛响起了祖父哼唱的戏文，与苏伯之前哼唱的调子交织一起，眼眶不由得发热。

“你祖父当年还说，要把这里的戏带出去，让更多人知道。”苏伯走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遗憾，“可惜后来通讯全无。我曾托人去他当年所在的城市打听，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几年前，我在整理旧物时看到他的画册，再次托人打听，才得知他已过世了。”苏伯的声音有些沙哑，眼角微微泛红，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

林知夏强忍泪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是祖父晚年的模样，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她递给苏伯：“这是祖父晚年的照片，他时常念叨着小镇，念叨着您们，说还有未完成的约定。现在我来了，也算替他圆了一部分心愿。”

苏伯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眼眶越来越红。他叹了口气，把照片还给林知夏郑重地说：“好，好。戏魂不灭，薪火相传。如果你愿意，以后常来小镇看看，我们戏班的年轻人还等着听你讲讲你祖父的戏文呢。”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的木质戏牌，戏牌是桃木做的，上面刻着“此处有戏”四个字，字迹与牌坊上的一模一样，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是常年佩戴。他把戏牌递到林知夏手中，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这是当年我们戏班的信物，我和景年兄各有一枚。他走时说等下次回来，要带着整理好的戏文图谱，和我一起把这枚戏牌挂在戏台的横梁上。现在我把这枚戏牌送给你，算是替他完成了当年的约定。”

林知夏接过戏牌，紧紧攥在手心，桃木的温润触感传来。她对着苏伯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声音带着哽咽：“谢谢您，苏伯。我一定会常来的，也会把祖父的戏文整理好，尽快带回和您一起把戏牌挂在戏台的横梁上，完成祖父的心愿。”

离开时，天已深了。苏伯坚持要送林知夏到她住的客栈。一路上，两人又聊了许多祖父当年的趣事，苏伯说祖父当年很爱开玩笑，常常在练戏间隙给大家讲笑话，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林知夏认真地听着，把这些趣事一一记在心里。到了客栈门口，苏伯停下脚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休息，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我就在戏班大院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盏灯笼，“那盏亮着的灯笼就是戏班大院的方向。”

林知夏点点头，目送苏伯提着马灯离开。影子在青石板上移动渐渐消失在巷口。她攥着手中的戏牌，怀里抱着画册，心中满是温暖与踏实。她回到客栈房间，把戏牌和画册放在桌上，又拿出祖父的照片放在旁边。灯光下，戏牌、画册、照片静静摆放着，仿佛祖父就在身边微笑着看着她。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远处的戏班方向，隐约传来年轻演员练唱的声音，调子悠扬，充满了朝气。林知夏知道祖父的念想，早已藏在这青石板里，藏在这古镇的戏魂中，更藏在苏伯与戏班传承的坚守里。而她与这座戏剧小镇的故事，才刚刚开始，祖父与小镇的未竟约定，终将由她继续续写。

作者简介：

飞絮的枫叶，本名周鸿，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时报特约记者。作品入选于《阳光》《江河文学》《诗刊》《散文选刊》《诗潮》《星星》《诗歌月刊》《鸭绿江》《湘江文艺》《长江丛刊》《莽原》《延河》《海燕》《百花》《参花》《时代文学》《湖南文学》《青年文学家》《时代报告· 奔流》《大河诗歌》《四川文学》《文化月刊》《大都市》《辽河》《雨露风》 《三角洲》《绿风》《百花》《作家天地》《牡丹》《岁月》《红豆》《中原文学》《五台山》《北大荒》《南方文学》《黄河文学》《福建文学》《湛江文学》《嘉应文学》《名家名作》《浙江诗人》《中国诗人》《文学与人生》《少年作家》《人民日报》《国防时报》《中国矿业报》《扬子晚报》数百家刊物，入选多家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