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

杨龙明

小小说

光绪二十七年，秋老虎正烈，保定府的地面被晒得冒了白烟。西大街的裕兴当铺敲了晌午的梆子，掌柜的周明远刚掀了后院的竹帘，就见一个穿青布短衫的汉子跌跌撞撞闯进来，额头淌着血，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嘴里只反复喊着：“周掌柜，救我……”

周明远认得他，是城东的穷秀才苏文清。这人半年前没了功名，又染了场风寒，把一双眼睛熬得半瞎，平日里靠给人抄抄经文混口饭吃。周明远把他搀进偏房，刚要叫伙计取金疮药，苏文清却死死拽住他的手腕，将那油纸包往他怀里塞：“这是……先放你这儿，日后我来取……”话没说完，人就晕了过去。

周明远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上雕着只衔珠的凤凰，做工极精。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物件看着眼熟，分明是上个月知府衙门里失窃的那只——听说里面装着的，是先皇御赐的一枚玉佩，能抵万两白银。

还没等周明远回过神，院外就传来了官差的吆喝声。领头的是府衙的捕头王虎，一脚踹开当铺的门，横眉立目地扫了一圈：“周掌柜，有人举报，苏文清盗了知府大人的玉佩，往你这儿来了！”

周明远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有人栽赃。苏文清一个瞎子，怎么可能潜入知府内院偷东西？可眼下人赃俱获，他要是把木盒交出去，苏文清必死无疑；不交，裕兴当铺就得跟着遭殃。他咬咬牙，把木盒塞进了炕洞里，转身堆起笑脸：“王捕头说笑了，我这小本生意，哪敢藏赃物？苏文清倒是来了，可他晕过去了，不信你看。”

王虎带人搜了一圈，果然没找到木盒，只能悻悻地把苏文清押回了府衙。临走时，他拍了拍周明远的肩膀，那眼神阴恻恻的：“周掌柜，保定府的水，深着呢，别给自己找麻烦。”

周明远一夜没合眼。他知道王虎的话是什么意思。这知府大人是个贪官，上个月的失窃案，分明是他自导自演，想吞了那枚玉佩，再找个替罪羊。苏文清怕是无意中撞破了什么，才被盯上的。

第二日，府衙就升了堂。知府坐在堂上，一拍惊堂木：“苏文清，你可知罪？”

苏文清被两个衙役架着，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蒙了层雾。他听见知府的声音，缓缓抬起头：“小人不知。”

“不知？”知府冷笑一声，指着堂下的王虎，“王捕头亲眼看见你潜入本官内院，偷走御赐玉佩，人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苏文清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带着点说不清的讥诮：“大人说小人偷东西，可有证据？”

“证据？”知府一拍桌子，“你那双眼睛，不是瞎了吗？如何能潜入内院？分明是装瞎！来人，把他的眼罩摘了！”

两个衙役上前，扯掉了苏文清脸上的青布。周明远挤在人群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苏文清的眼睛，黑白分明，哪里有半分瞎意？

知府得意地大笑：“你这刁民！明明一双清白眼，如何诈瞎？”

知府怒问：苏文清，你明明一双清白眼，如何诈瞎？

苏文清答：老爷看小人是清白的，小人看老爷却是糊涂得紧。

作者根据文中内容通过AI人工智能绘制。

堂下一片哗然。周明远也愣住了，难不成苏文清的眼睛，真的好了？

可下一刻，苏文清却忽然笑了，那笑声清亮，又带着点悲凉。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知府，一字一句道：“老爷看小人是清白的，小人看老爷却是糊涂得紧。”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知府的脸色瞬间铁青，拍着惊堂木吼道：“大胆！竟敢辱骂本官！来人，杖责三十，打入死牢！”

衙役们一拥而上，苏文清却不躲不闪，只是望着知府，眼神里满是嘲弄。周明远看着他被拖下去，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他知道，苏文清这是豁出去了。

夜里，周明远揣着那只紫檀木盒，偷偷摸进了死牢。牢里霉味刺鼻，苏文清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依旧睁着那双清亮的眼睛。看见周明远，他扯了扯嘴角：“周掌柜，你来了。”

“你这又是何苦？”周明远把木盒递给他，“你把这玉佩交出去，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苏文清却摇了摇头，他没有接木盒，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周掌柜，你说这世上，最糊涂的是什么人？”

周明远一愣。

“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苏文清轻声道，他顿了顿，忽然凑近周明远，压低了声音，“那玉佩，是假的。”

周明远惊得差点跳起来。

苏文清笑了笑，继续说道：“真玉佩，早在失窃前，就被知府大人卖给了洋人。他弄了个假的放在盒里，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知道这事的人都除掉。我上个月给知府的师爷抄经文，无意中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才被他盯上。”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周明远急道。

“说？”苏文清苦笑，“我一个穷秀才，说出来谁信？知府大人势大滔天，我只有装瞎，才能活到现在。今日在堂上，我若是认了罪，便是死路一条；若是说破，他定会杀我灭口。我那句‘老爷糊涂’，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满堂百姓听的——这保定府的天，早就黑了。”

周明远恍然大悟。原来苏文清的眼睛，根本没好。他方才在堂上睁着眼，是强撑着的，那双看似清亮的眸子，实则什么也看不见。他是用自己的命，赌一把人心。

“那这假玉佩……”周明远看着手里的木盒，只觉得沉甸甸的。

“你留着。”苏文清道，“日后知府大人必会找你要。你就说，被王虎拿走了。”

周明远愣住了：“王虎？他不是知府的人吗？”

“他是，也不是。”苏文清的声音越来越低，“王虎的妹妹，去年被知府强抢入府，不堪受辱，投了井。他早就想反了，只是缺个契机。”

话音刚落，牢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周明远慌忙藏好木盒，却见来人竟是王虎。他手里提着食盒，看见周明远，也不惊讶，只是对苏文清拱了拱手：“苏先生，委屈你了。”

苏文清点了点头：“王捕头，时机到了吗？”

王虎沉声道：“知府大人明日要将你斩首示众，借此震慑保定府的百姓。我已联络了城外的义士，明日刑场，便是他的死期。”

周明远这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一个局。苏文清装瞎，是为了引蛇出洞；王虎隐忍，是为了伺机复仇；而他手里的假玉佩，就是压垮知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日，刑场设在保定府的十字街口。人头攒动，知府坐在监斩台上，意气风发。午时三刻一到，他高喊一声：“行刑！”

刽子手的鬼头刀刚要落下，人群里忽然冲出一群蒙面人，直扑监斩台。王虎拔出腰刀，大喝一声：“知府贪赃枉法，盗卖御赐之物，今日我王虎，替天行道！”

百姓们哗然，纷纷跟着喊起来。知府吓得面如土色，刚要逃跑，却被王虎一刀砍翻在地。临死前，他看着苏文清，眼睛瞪得老大：“你……你的眼睛……”

苏文清站在刑场上，风吹起他的衣袍。他缓缓闭上眼，轻声道：“我这双眼睛，看得见黑白，辨得清是非。倒是你，身居高位，却糊涂了一辈子。”

混乱中，周明远悄悄离开了刑场。他没有回当铺，而是去了城外的一座破庙。庙门口，苏文清正等着他。

“周掌柜，多谢你。”苏文清抱了抱拳，他的眼睛依旧灰蒙蒙的，“这假玉佩，你留着也没用，不如烧了吧。”

周明远点了点头，掏出紫檀木盒，扔进了火盆。火光里，那只衔珠的凤凰渐渐化为灰烬。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周明远问。

苏文清笑了笑：“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我这双眼睛，瞎了也好，省得看太多糊涂事。”

说罢，他转身，拄着一根盲杖，慢慢走进了茫茫的暮色里。周明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堂上那句问话。

——你明明一双清白眼，如何诈瞎？

——老爷看小人是清白的，小人看老爷却是糊涂得紧。

原来这世上，最糊涂的，从不是眼盲的人。

周明远回到当铺时，天已经黑透了。伙计告诉他，王虎派人送来了一封信。他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知府已除，保定府清明。苏先生的眼睛，是为救一城百姓而瞎，他日必有福报。”

周明远叹了口气，把信烧了。他走到后院，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这保定府的天，好像真的亮了些。

只是他不知道，多年以后，有人在江南的一座小镇上，看见过一个瞎眼的秀才，坐在茶馆里说书。说的是保定府的一桩奇案，案里有个糊涂的知府，还有个装瞎的秀才。

有人问那秀才：“先生，你这眼睛，当真看不见吗？”

秀才笑了笑，答曰：“看得见的，是人心；看不见的，是糊涂。”

满堂听众，皆拍手叫好。唯有那说书的秀才，望着窗外的月亮，眼里似有泪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