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师恩钊:山水的重构与精神的还乡</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文/砚楷</b></p><p class="ql-block">从展厅入口望进去,首先攫住目光的并非具体的峰峦走势,也非精妙的笔墨铺陈,而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近乎物理性的力量。它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带着北方深秋原野上那种干冽而纯粹的气息,仿佛蓄积了千年岩层的压力,无声地迫近,让所有轻浮的谈笑与散漫的视线瞬间凝滞。这便是师恩钊先生的北派山水。站在他的巨幅画作前,你会蓦然了悟,所谓“迫人之力”,绝非仅是视觉的震撼,而是一种精神气象的强行介入——它要求你肃立,要求你屏息,要求你交出那颗被现代生活搓揉得皱褶而疲沓的心,在它洪荒初开般的沉寂与峥嵘面前,接受一次庄严的洗礼。这力量不从喧哗中来,而自沉静中生,恰如他笔下那些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深壑与绝壁。</p> <p class="ql-block">师恩钊的笔墨,确乎是从生活中“走”出来的。我曾见他的一册速写,牛皮纸封面已被岁月摩挲得泛白起毛。里面没有宏大的构思,只有线条,无数纷繁、急切、忠诚的线条。是太行山某处无名断崖的剖面,岩石的肌理如受难的脊骨;是燕山深处一棵歪脖子松,所有的虬枝都朝着一个方向挣扎,记录着风永恒的形状;是黄土塬上纵横的沟壑,雨水亿万次的行走刻下的地理与年轮。这些线条是“眼睛的诚实”,是一个画家面对造化时最原初的悸动与敬畏。速写是他的日记,但记下的并非个人的悲欢,而是山河的脉动,是大地沉默的言语。然而,这些从生活中采集而来的矿石,并未停留在形象的库房里。在他的创作中,它们被投入精神的熔炉,经过一番提纯、锻打、重构。于是,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某一座具体的山,某一条具体的河,而是山之意象,河之魂魄。那从生活中来的“形”,最终向着形而上的“神”飞升而去。这过程,他称之为“从生活中来,往精神里去”,一次艺术的苦行与朝圣。</p> <p class="ql-block">于是,我们触及了他艺术观念中一对核心的辩证关系:“形准”与“神似”。在他这里,形准绝非西洋素描意义上的科学再现,那是“看到什么”的学问,是基础,是门槛,是面对物质世界的一份郑重契约。师恩钊先生深谙此道,他笔下的山石结构严谨,树木偃仰有姿,云气吞吐有脉,一切皆有理有据,有源有本,显示出一个大家面对传统的深厚底气与面对自然的谦卑态度。然而,若仅止于此,便只是在山脚下盖起了一座精巧的庙宇,香火再盛,也难触及山巅的星空。他所追求的,是“神似”,是“感受到什么”的笔墨修行。这修行在于,如何让那千钧的笔力,不仅勾勒出骨骼,更能灌注进气血;如何让那氤氲的墨气,不仅渲染出氛围,更能蒸腾出呼吸。他画北国的寒林,枝丫如铁线般铮铮交错,你感到的不是萧条,而是一种在酷寒中凝结的、蓄势待发的生命力;他画深谷的流云,缠绵缭绕,沉重而缓慢地流动,那不再是轻盈的风景点缀,而成了时间本身的具象,带着历史的粘稠感与命运的苍茫。形,是可见的躯体;神,是不可见的精神。而他的笔墨,正是那让“不可见的精神成为可见的形式”的炼金术。</p> <p class="ql-block">这般宏伟的精神构建,其创作状态必然是两极的合一:匠人的劳作与诗人的感受。师恩钊先生的创作,有目共睹的是一种近乎苦役的投入。巨幅画作,往往经月乃成。他像古代的石匠,一锤一錾,与坚硬的材料搏斗。勾、皴、擦、点、染,每一道程序都一丝不苟,层层积墨,反复渲染,直到宣纸几乎承载不住那墨色的重量,仿佛再添一笔,那山岩便要真的崩裂,那云海便要真的倾泻。这是一种身体力的、需要极大耐力与专注的劳作。然而,在这劳作的核心,跳动着的却是一颗诗人的心。这心敏感于四时更迭的光影变幻,悸动于天地交泰的刹那永恒。当匠人的手在稳定地控制笔墨时,诗人的灵视却早已飞升于九霄之外,俯瞰着这心中孕化的山川。劳作赋予形式以坚实的骨架,感受则为之灌注温热的灵魂。两者缺一,则画或沦为枯燥的技艺展示,或堕入虚浮的情感宣泄。</p> <p class="ql-block">谈及传统,师恩钊的态度清醒而勇毅。他深知,传统是一座高山,巍然耸立于每个中国画家的身后。对于北派山水,从荆浩、关仝的雄浑,到范宽的峻厚,再到李成、郭熙的寒林烟岫,那是一座由笔墨与气韵垒成的、令人望之肃然的高峰。许多人选择在山脚下盖庙,悉心临摹,以求形神略备,便已堪称能品。然而,师恩钊先生的选择是“翻越”。翻越,不是抛弃,而是最深沉的致敬与最艰难的继承。他带着现代人的全部生命体验、全部视觉记忆与哲学思考,重新走入传统的深处。他要的不是传统的“样貌”,而是传统中依然搏动着的“生命的基因”。那基因或许是范宽《溪山行旅图》中顶天立地的纪念碑式构图所蕴含的宇宙意识,或许是宋人山水里那种“无我之境”所呈现的天地不仁的辽阔与庄严。他将这些基因提取出来,与他对北方大地深切的体认、对现代人精神处境的深刻洞察相融合,进行了一场大胆的“转基因”实验。于是,他的画中,既有宋人格物致知的精微理性,又勃发着一种充满张力、近乎表现主义的现代情感;既有传统山水可居可游的幽远意境,又构建出一种更具抽象构成感、更具视觉冲击力的空间形式。这便是“激活”,是在限制中寻求到的“真自由”。他心中那把“精神的尺子”,一端连着传统的法度与格调,一端量着时代的脉搏与个人的心性。</p> <p class="ql-block">正因如此,“不敢破格,终难自立”对他来说绝非一句空泛的口号,而是躬身实践的信条。他的“破格”,首先体现在对北派山水气象的极端强化上。前人的北派山水,雄强中总还带着一分文人的清润与中和。师恩钊则将其推向了一种极致:更加磅礴的构图,更加凝重的墨色,更加硬朗的线条,更加纯粹而强烈的黑白对比。他敢于用大面积的、仿佛夜色的浓墨,去挤压、去塑造山体,让光从峡谷的缝隙或山巅的留白中艰难而又倔强地迸射出来,形成一种戏剧性极强的精神冲突。这“浓墨重彩”,非为炫技,实为“呈现生命的重重”——是历史的重重,是存在的重重,是精神在困境中寻求突围那沉甸甸的重量感。同时,他的“破格”也在于对“心”与“风”的严格区分。在艺术潮流纷繁变幻的今日,“笔墨当随时代”几成圭臬,却也易使画家沦为风尚的仆从。师恩钊的笔墨,只随“心”走。这心,是他对北方山河几十年如一日的痴恋与凝望,是他对雄浑、崇高、庄严等古典美学品格的现代呼唤,是他内心深处那份不随时转的“沉静”。他认为,“大气象往往出自沉静的心”。这沉静,使他能抵御外界的喧嚷,如老农守着一方土地,如匠人守着一门绝活,找准了北派山水这一处“深井”,便心无旁骛,一意“深挖下去”。</p> <p class="ql-block">那么,这“深挖”的终点,这所有笔墨、所有思考、所有劳作所要凝定的,究竟是什么?是风格吗?师恩钊对“风格”有着极为警惕的认识。他视“风格”为画家的“背影”,是一个诚实的探索者不断向前行走时,自然拖在身后的影子。若一开始就执着于经营这个“背影”,试图设计它、美化它,那便是本末倒置,终将止步不前,甚至陷入重复的泥潭。他关注的,始终是“前面”的路,是那些尚未被笔墨言说的精神风景。因此,他的画作系列,虽有统一的、强烈的个人印记,但细观之下,却无重复的疲态。他在永恒的主题下,进行着无穷的变奏。</p><p class="ql-block">这主题,便是“精神的还乡”,便是“艺术的意义,在于让不可见的精神成为可见的形式”。看师恩钊先生的山水,你看到的不是供人消遣的秀丽景色,而是一个现代灵魂试图安放的精神家园。那峥嵘而沉默的群山,是一个日益浮躁、浅薄的时代所匮乏的“重量”与“定力”的象征;那深邃幽秘的峡谷与萦绕不散的云霭,仿佛蕴藏着未被现代理性之光全然照亮的古老奥秘与集体记忆;那画中偶尔出现的小径、屋舍、舟楫,渺小如芥子,却稳稳地置于洪荒天地之间,暗示着人在宇宙中既卑微又坚韧的存在姿态。</p> <p class="ql-block">他以笔墨为舟楫,逆时间之流而上,重返那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精神原乡,在那里汲取力量,然后带回给这个时代。他的画,因此具有了一种“纪念碑性”,它们不再仅仅是挂在墙上的装饰,而是矗立在精神荒原上的路标,提醒着人们:在速度与消费之外,还存在一种名为“雄浑”的审美;在碎片与喧嚣之上,还存在一种名为“沉寂”的境界;在物质的丰盈背后,灵魂依然需要一个“山水”般的宏大结构来栖居。</p><p class="ql-block">师恩钊先生的艺术,便是一部用笔墨写就的、关于精神“还乡”与“重构”的史诗。他以匠人之手,诗人之心,从生活的矿藏中采掘,在精神的熔炉中冶炼,最终锻打出具有“迫人之力”的北派山水新章。这新章,是对传统高山的一次成功翻越,是个体在艺术限制中赢得的壮阔自由,更是一个画家以其全部的真诚与勇毅,为这个时代提供的、一份沉甸甸的精神坐标。在他浓墨重彩所营造的沉静世界里,我们或许能暂时停下奔忙的脚步,聆听来自山岳深处的、古老而新鲜的回响,在“重重”的生命感受中,确认自身的存在,并尝试,找回那份久违的、仰望星空的脖颈的力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