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字:握瑜怀瑾</p><p class="ql-block">美篇编号:14625119</p><p class="ql-block">图片:网络</p> <p class="ql-block"> 1985年7月5日,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路旁的草叶上。我骑着一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她,驶上那条通往乡镇的崎岖小路。十五公里的路程,在那一刻显得既漫长又短暂。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颠簸声响,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清晰。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所有的言语仿佛都变成了多余的。她坐在后座,起初只是轻轻抓着我的衣角,但随着路途的延伸,我能感觉到她迟疑地、试探性地,将双手环住了我的腰。然后,她的头慢慢地、很轻地靠在了我的背上。</p><p class="ql-block"> 那一瞬间,我整个脊背都僵直了。一股柔软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我故作镇定的外壳。风从我们之间穿过,扬起她乌黑的发丝,几缕发梢拂过我的颈侧,送来若有若无的清香,那是阳光下皂荚混合着少女气息的味道,干净又让人心慌。我握紧了车把,手心里全是汗。</p><p class="ql-block">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胀得发疼。有那么多话想说:问她去了县城会不会写信,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告诉她我会想她……可嘴巴却像被缝住了。那个年代的我们,习惯了将最汹涌的情感压成最沉默的形态。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了心底那片过于滚烫、连自己都尚未理解的秘密。我们之间,那种朦胧的情愫,像晨雾里隔着溪水看对岸的花,美得真切,却又触不可及。它甜蜜,因为它存在;它疼痛,因为它无法言说,更因为离别在即。</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她先松开了手,还是我先放慢了速度,乡镇车站那斑驳的灰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去县城的公共汽车已经等在那里,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像催促的倒计时。</p><p class="ql-block"> 我停好车,帮她取下那个简单的行李包。交接时,我们的手指短暂地碰了一下,又迅速弹开。她转过身,走向车门,步子是迟疑的。就在踏上踏板的那一刻,她忽然回头,朝我望来。</p><p class="ql-block"> 然后,她笑了。</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很轻很浅的莞尔一笑,眼睛微微弯起,里面映着夏日早晨清澈的天光,也映着一个小小的、不知所措的我。那笑容里没有悲伤,反而有一种澄澈的温柔,像在安慰我,也像在安慰她自己。她抬起手,挥了挥。</p><p class="ql-block"> 我也慌忙举起手。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车子启动了,喷出一股淡蓝色的烟,缓缓驶离。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窗口,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道路的拐弯处。</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意识到,她挥别的,不只是这个清晨的我;而我目送的,也不只是去往县城的她。那是我们第一次,笨拙而真诚地,向一段尚未开始就不得不搁置的青春恋情告别。风依旧在吹,但颈边的清香已散,背上的温热渐凉。剩下的,只有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寂静,和一条独自返程的、漫长的十五公里路。</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夏日清晨所承载的,远不止一场离别。那是整整一个时代的腼腆与克制,是一代年轻人关于爱情最初、最涩、也最干净的注解。我们不懂如何挽留,不懂如何倾诉,只懂得把万般不舍拧成沉默,把汹涌爱意压成一次指尖的轻触,和一个转身后久久不散的回望。</p> <p class="ql-block"> 那段朝夕相处的一年多时光,像一本被我们共同翻阅的诗集,每一页都沾着晨露与夕照的微光。我们因工作而相识,却因灵魂的相近而相知,在细水长流的日常里,滋长出静默的相惜。</p><p class="ql-block"> 校园成了我们小小的世界。在教研室里,我们为一道题目的解法争论,又为某个学生的进步会心一笑。那些思想的碰撞,让枯燥的教学也生出温暖的韵味。生活上,她初来乍到的无措,我都默默看在眼里。周末空旷的校园,对于交通不便、很少回家的她来说,是漫长得有些寂寥的。我便时常去帮她,从井台担回两桶清澈的井水,看她俯身掬水时,水面漾开她清秀的倒影;或是在炊烟袅袅时,送去一些自家做的吃食,看她惊喜地睁大眼睛,虎牙在唇边一闪,那笑容能点亮整个黄昏。</p><p class="ql-block"> 精神的世界,我们靠得更近。我给她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有些发颤,当念到“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时,会不自觉望向她的眼睛。她便用流利的英语,为我诵读泰戈尔的诗句,当那句“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从她唇间流淌而出时,仿佛夏夜真的有繁花在我们之间无声盛放。那些关于诗歌、关于远方的交谈,像星光一样,洒在我们贫瘠却丰盈的青春里。</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那个风雨如晦的夜。突如其来的断电吞噬了所有的光,雷声仿佛在屋顶炸裂,狂风揪扯着窗棂。在绝对的黑暗与喧嚣中,我感到她下意识地靠近,冰凉的手指寻求依靠般抓住了我的手。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在那片洪荒般的嘈杂与黑暗里,静静等待着。她的手很小,在我的掌心微微颤抖,直到风雨渐歇,灯光重新亮起,她才像惊醒般松开,脸颊飞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p> <p class="ql-block"> 她生性喜静,像一株怯于喧闹的兰草。或许也因为来自县城,在那略显保守的乡间,她的清秀与不同,偶尔会招来不必要的注目与轻浮的口哨。她便更少出门了。每当落日熔金,我常看见她独自倚在走廊尽头,纤弱的背影被晚霞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边。她身高不过五尺,却自有一种亭亭的风致。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倾泻,衬得腰身愈发纤细。最是那一双眼睛,灵动如林间清泉,澄澈见底,双眼皮的褶皱深而清晰,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露出那颗俏皮的虎牙和浅浅的酒窝——那是我心底收藏的、最动人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一种深沉的情感早已在我心中扎根、蔓延。我已深深爱上了她,爱她的安静与坚韧,爱她笑容里的澄澈,爱她依赖我时那一瞬间的脆弱。然而,这份爱意被我小心翼翼地折叠、隐藏,从未敢吐露分毫。</p><p class="ql-block"> 我害怕。害怕她看出端倪后会惶恐不安——一个孤身在此的弱女子,我的情感对她而言,是否会成为一种甜蜜的负担?她总说欠我太多照顾,这份感激之情,我又怎能用爱情去“胁迫”或混淆?更深处的怯懦,源于那个时代横亘在城乡之间的、无形却坚厚的壁垒。她是“城里人”,而我是一个扎根于这片土地的乡村教师。八十年代的观念里,这中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一种源自出身的自卑,像藤蔓般缠绕着我的心,让我觉得自己的爱慕,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僭越。</p><p class="ql-block"> 于是,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更沉的默然,更细的关怀。我将汹涌的爱恋,压成井台上平稳的水担,压成送食时寻常的碗盏,压成风雨夜里那只始终未抽回的手,压成每一个黄昏,我站在不远处,守护那抹夕阳下孤单身影的、更长久的伫立。爱意如地下安静的河,奔流,却不见天日,只灌溉着自己内心那片日益茂盛却无人得见的森林。</p> <p class="ql-block"> 那个夏天的分别,像一道无声的闸门落下,从此隔断了所有音讯。我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盼望,等待在虚无中堆积成山,最终将我压垮。</p><p class="ql-block"> 相思成了一种具体的、日夜啃噬的疼痛。想起她时,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吃饭时,泪珠会直直坠入碗中,混着米粒被我茫然咽下;夜里,枕头上总有一片濡湿的凉意,分不清是汗是泪。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与黑夜混沌成一片灰蒙蒙的雾。</p><p class="ql-block"> 终于有一天,我彻底垮了。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三夜,仿佛要把一生的疲倦都睡尽。姐姐守在床边,红着眼眶说:“这孩子,怕是得了相思病。”母亲则对着昏暗的灯影喃喃,怀疑是游荡的鬼魂迷了我的心窍。</p><p class="ql-block"> 我的魂灵确实不在了。它飘在那个夏日的车站,飘在她回头微笑的瞬间,就是不肯回到这副空洞的躯壳里。绝望最深时,站在井边望着幽深的水面,一个念头像水草般缠住我的脚踝——是不是跳下去,就能结束这无休止的煎熬?</p><p class="ql-block"> 家里人慌了。他们请来远近闻名的老中医。老先生搭脉良久,叹了口气,开了一剂方子。最记得那碗药——暗红的朱砂在水底洇开,像凝结的血,又像一抹褪色的残阳。我仰头喝下,苦涩从舌根蔓延到心里,却安不了半分神。</p><p class="ql-block"> 此后便是漫长的失眠。夜越深,神经越清醒,回忆越清晰。我不愿见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仿佛一出门,就会暴露这副千疮百孔的躯壳。只有姐姐不曾放弃。她日日夜夜地陪着我,说些琐碎的家常话。黄昏时分,她会轻轻推开我的房门:“陪姐出去走走吧。”</p><p class="ql-block"> 我们走在田埂上,看夕阳一点一点沉入远山。她不提“她”,只说着庄稼的长势,说着晚风的温度。在那段几乎要溺毙的时光里,姐姐成了唯一的浮木。我紧紧跟着她的影子,一步,一步,学习如何重新呼吸,重新走路。</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少年时代那场席卷一切的单恋,像一场高热。它烧掉了我的天真,却也让我第一次触摸到情感的深渊与重量。那种痛是纯粹的、不留余地的,是一个灵魂初次为另一个灵魂绽放时,被骤然撕裂的声响。</p> <p class="ql-block"> 漫长而空寂的暑假终于捱过去了。我独自一人,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学校。斯人已去,万物依旧,却又仿佛一切都变了。校园里的树木不知何时已染上层层锈黄,秋风一过,叶子便簌簌地落下来。尤其是那几株枫树,红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像无数只失了伴的蝴蝶,凄艳地低飞、徘徊,最后悄无声息地归于尘土。风一阵紧过一阵,卷起满地枯叶,发出沙沙的、恼人的声响。这声音搅得人心烦意乱,连带着整个空旷的校园都显得格外萧瑟。那条我们曾并肩走过无数次的走廊,那片她总爱驻足看云的操场边,如今只剩下我孤单的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再也见不到那个纤柔的身影,在黄昏里缓缓走过。风灌满我的衣袖,只感到一片冰凉的、无人回应的空旷。</p> <p class="ql-block">十月的某一天,一封贴着“甘肃兰州”邮戳的信,静悄悄地躺在学校传达室的窗口。只一眼,那熟悉的、清秀中带着一丝倔强的字迹,便让我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剧烈的节奏猛撞起来。拿起那薄薄的信封,手抖得几乎撕不开封口。我躲到校园角落那棵老槐树下,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平复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这段沉默的封印。信很长,足足四页,写得密密麻麻。她告诉我,她家终于落实政策,举家迁回了兰州,父亲回到了秦剧团。而她,也被分配到了市里的一家国营企业。她说,之所以这么久杳无音讯,是因为回去后一切都太仓促、太纷乱,有太多需要安置和适应的事。更深的缘由,是她心底那份“不确定”——她不敢告诉父母,在那个遥远的乡村学校里,有一个用全部青春的热忱默默呵护着她的男生。</p><p class="ql-block">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写道,“我什么都明白,只是从未说出口。” 笔迹在这里有些洇开,不知是她的泪,还是秋日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眼眶。</p><p class="ql-block"> 她说起那个年代横亘在青年面前的现实:城乡的沟壑,工作的去向,家庭的期许,一切都是未知的。“不是不想爱,不是不敢爱,只怕这爱,最终会成为对彼此的拖累与伤害。”父母的叮嘱言犹在耳,个人的情感在庞大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小而无措。我能从字里行间触摸到她的真诚与感激,也同样触碰到了那份与我同源的软弱与无奈。信的末尾,她用力地鼓励我奋发有为,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明天。关于未来,她只留下了一个含蓄的省略号,那里有憧憬,或许也藏着未尽的言语。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慢慢滑坐在地上。阳光透过开始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在信纸上。</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故事,似乎就这样被浓缩成了几件简单的信物:一辆颠簸在十五公里土路上的自行车,两本被反复摩挲的诗集,一场耗尽气力的三天长睡,和这四页写满告别的信纸。</p><p class="ql-block"> 青春啊,真的就像一本太过仓促的书。我们含着泪,一读再读,字字句句都是年轻的心跳与叹息。它一旦打开,便再也合不上——那些盛夏的清风,黑夜里的依赖,夕阳下的背影,还有信纸上未干的墨迹,都成了书页间永不会褪色的插图。往事如烟,却凝成了刻骨的碑文。忘不掉,也回不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