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飘飘

野鹤

<p class="ql-block">所有图片与正文无关</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68年十月十二日,东边的太阳刚冒头,市区的各个街道便喧闹起来。一辆辆草绿色的军车飞驰,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斯大林广场集中。车上坐着的不是绿军装的士兵,而是脸上略显稚色的年轻学生。广场周围的大小街道和胡同里,一个个背包提袋的男女青年,也急匆匆向广场集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天,市革委会在广场召开全市中学生上山下乡誓师大会,十万的知识青年宣誓上山下乡。这是自从1949年建国以来,少有的能牵动全市人心的大事。为了给下乡的学生送行,许多的企事业单位甚至放假半天。我们学校晚走一步,广场上没有我们什么事。但是我要去为几个朋友送行,也随着人流去了广场,见识到了那天宏大隆重的场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时逢中秋,肃杀的西北风卷起黄叶遍地翻滚, 广场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广播器放出的歌声震耳欲聋。陆续而来的绿色卡车很有秩序地找到位置,整齐地排列起来。开天辟地这里第一次集中了几千辆军车,几乎排满了广场,可能以后不会有这种事了。卡车旁边,送行的和被送行的人聚集,拉着手谆谆嘱托。广场上气氛严肃而隆重,仿佛送战士出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除了我们一个学校,全市其他中学的学生今日都要出发。因为要乘坐敞篷汽车远行,游子们都穿上了不合时宜的棉衣。大家在车下和送别的亲人依依不舍,听到喇叭里传来准备开会的通知,爬上各自的卡车,整装待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八点整誓师大会开始,会议简短扼要。先由市革委会主任邓岳将军作上山下乡动员报告,接着几个学生代表上台宣誓表态,然后便宣布出发。在雄壮的军乐声中,发动机轰鸣起来。 一台台的军车首尾相接鱼贯而行,渐渐加速,沿着黄河大街向北,奔向了农村广阔天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战士出征,车辚辚,风萧萧,豪情壮志冲云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十万大军当天就到达了各自的目的地,开始了改天换地的征程。但是有人却壮志未酬,出师未捷身先死。一辆去岫岩的汽车在盘山道上侧翻,反应快的人跳了下来。几个不知所措的同学却没来得及动作,慌乱之际被侧翻的车斗抛出,恰好又被翻滚下来的汽车砸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生命的消失就在一瞬间,半分钟前还是活生生的少年男女,转眼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青春泪,折戟沉沙竟何为?荒山再添新冢,几缕魂魄悠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着朋友们一个个告别而去,我有一种“树倒猢狲散”的感觉,脑袋麻木了好长时间。想起和他们在一起摸爬滚打了几年,从此却要天南地北各一方。以后相见的机会不多了,心情不免凄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以后,大连市面冷却了许多。连续六届的中学生在全市总人口中有很大的比例,他们是市民中最年轻、最有活力,影响最大的一部分人。这部分人口的突然离开,往日热热闹闹的市区仿佛少了一大半人,马上沉寂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学校之所以没有行动,是因为对口的盘锦垦区没有做好接待准备。严冬马上到来,当地关于知青的吃饭和住宿没准备好。又不能让知青住在芦苇荡或者稻田里,只能将下乡日期延后。我们是来年的三月份才开路的,比其他中学晚了半年,成为六八届知青还赖在城市里不动的“最后一批莫西干”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生活虽然还照常,内心却极其骚动和迷茫,不知道盘锦垦区究竟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前途如何。听人说那个地方稻海滚滚,百姓人家一日三餐大米饭。村子附近“棒打野鸡瓢舀鱼,螃蟹爬到饭锅里”。还有人说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和广阔的原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景比画里还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传说很多,基本上都是赞美,贬义词很少,这使得我们对未来满满的憧憬和向往。但赞美声中偶尔也有不协和的音调,有人悄悄告诉我:告诉你吧,别做美梦了。那个地方是著名的南大荒,盐碱地,不长庄稼。百姓都很穷,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要想好了。这样的话和我心中的意向格格不入,我不愿听,也不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那时候年轻,身上有蓬勃的朝气和力量,但思维简单想法幼稚,敢上山敢下海,所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其他人已经先行,我们也是急不可耐。我不愿待在家里吃闲饭,天天数着日子过。只盼着早一天乡下去,在广阔天地干一番事业。人在城市里没动,心却早早飞向盘锦,是朝思夜想寝食难安,离家前的日子很难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段时间同学们八仙过海各行其事,有的拜师学艺,有的访亲探友,更多的人在家里打扑克下象棋混日子。我和两个运动中的逍遥分子被管理学校的工人师傅看中,安排到学校文教组帮忙,临近年底时又高升两级,帮忙帮到了区革委会的斗批改办公室。在家里闲散了近三年,突然间“发迹高升”,真不知道是哪一代的祖坟冒烟。有机会去区革委会帮忙,使得我们见识到了政府大门什么颜色,朝哪个方向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和想象中的“衙门”完全不同,那时候的政府机关很是简陋,沙河口区是大连市最大的行政区,区内有百万人口。但是堂堂的区政府仅仅是白山路居民区里几栋两层小楼围成的四合院,总共不过几十个房间。进出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门洞,门前既没有摆放供百姓“击鼓喊冤”的大鼓,也没有狐假虎威的“衙役”站岗。如果不是挂了几个牌子,谁能想到这里是政府机关所在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斗批改办公室将二楼头的小会议室交给我们作为办公室,屋里一张大方桌,四边几个长条凳,靠墙还有几个文件柜。有人向我们交代了任务:到走廊里抄写大字报,整理机关累积的大字报底稿,并进行分类汇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工作很快就进入正轨,对于我们中学生而言,抄大字报不是问题,整理和汇总也不是难事。各个时期的大字报针对性很强,容易汇总;柜子里的文件底稿也没有多少,工作量不大。大部分时间我们出外看新贴出来的大字报,将其一字不差地抄录在笔记本上,回到办公室再规规矩矩誊写在稿纸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工作全靠自觉,没有人督促工作进度,也没有人检查工作质量。那个接待、安排任务的人只和我们见了一次面,从此没了踪影。我们三个都不知该对谁负责,工作该对谁做交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也怨不着他,这个时期政府里大部分工作人员都集中学习,他本人不知道在哪个小组里学习和交代问题,没有时间再搭理我们。人们都在忙,没有人注意几个编外中学生的存在。到后来没有多少事情可干了,大家便坐下来闲唠嗑。中午吃完了自带的午饭,再继续唠嗑,唠够了回家转,一天一天稀里糊涂过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一早起来整个世界白雪皑皑,街道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公路上来往的车辆跑得像蜗牛,性急的人干脆抛开车辆,甩动两条腿走路。我年轻腿脚勤快,根本没有把到区政府的三公里的路程当回事。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赏雪游玩,背诵领袖那首著名的诗词,借以抒发心中的豪情:“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我趟着雪走进区政府大门时,已经接近八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眼看要迟到,我心里着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进楼道,却听到安静的楼道里隐隐有悦耳的歌声传来。是一个女中音,歌声平缓抒情,如泣如诉很是好听。“谁这么胆大敢在政府衙门里唱歌,并且还唱得这么好听?”我心里奇怪,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放轻脚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要对你唱,有多少心里的话要对你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上楼梯后听出来了,是二楼我们那间办公室里有人唱歌。越走越近,歌声的细微之处也听出来了。这个唱歌人除了有一幅好嗓子,还很有音乐功底,没有长时间的修炼不能有如此修为。她的声音不高,却嗓音圆润音域宽阔富有磁性,具有强烈的震撼力;重要的是对歌曲的意境把握准确,将感情融汇其中,因而听起来情真意切。我感觉以前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候人们唱的歌全都慷慨激昂,唱起来像是喊口号,硬邦邦的。悠扬婉转的抒情歌曲通常是不健康的,很少听到。今日有幸“阳春白雪”入耳,让人不能自持而怔住,笼罩在歌声里。为了不打扰唱歌人的情绪我没有立即进门,站在门外静静地听她把歌唱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进了办公室,看到了那个胆大、敢在政府衙门里唱歌的人。并且觉察到屋里的气氛今非昔比,温度仿佛升高了几度,还显得格外明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活在世界上必须阴阳调和,缺一不可。一个多月来三个男生占据了这方天地,虽然每天忙碌和说说笑笑,但长时间没和女同学接触,总感到莫名其妙的空虚。今天屋里凭空多出了一个女性同胞,还是一个会唱歌的女生,立即感到生活的空间充实了许多。这是一块磁石,具有强烈的吸引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背对着门坐在大方桌的一侧,看背影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身材匀称挺拔,两条粗短的辫子拖在脑后,显得精干洒脱。她刚刚结束了歌唱,似乎还意犹未尽。我的两个同学早到了,因而近水楼台先得月,能和她先认识。此刻两人比肩接踵伏在桌子的另一侧,竟然保持同一个姿势。都是两手扶住下巴,眼睛望着面前唱歌的人,看样子很是享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听到歌唱完,其中一个同学开口夸奖:“你唱得太棒了,真好听。这首歌什么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唱歌的女生谦虚起来:“这是一首新歌,歌名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我也是近日里才从收音机里听到、学会的。刚才想起来了,按耐不住随口唱出。唱得不好,你们别笑话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另一个人由衷地钦佩:“你随便唱的都这么好听,如果是认真地唱出来,那还得了?”并且还遗憾地说道:“我是真的没听够,你能再唱一遍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能再唱了,”那个女生一口回绝:“已经到了工作时间。我如果再唱,政府里的人听见该说咱们中学生不懂规矩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听到我进屋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脑袋。一时间四目相对,仿佛是一道明亮的闪电扫过,使得我不由得浑身颤栗。这个姑娘歌唱得好,人也长得美,美得让人惊奇。不由得我心中感叹:“老天的确是不公平,竟然让这许多的美好集于一身。这是一株婷婷玉立的玫瑰花,又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公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的美不是那种小鸟依人、温柔可人的美。而是飒爽英姿不让须眉的美,这种美让人敬畏让人震撼,又让人不敢胡思乱想。以前没见过她,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同学;模样又太年轻,也不会是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姑娘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学生蓝制服棉上衣,两眼明亮有神,但是脸色苍白缺少血色,仿佛大病初愈。 她的动作也很特别,右手揣在衣兜里,左手却握着一支笔,一面说话一面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微微一笑:“你好,我是郝静,三十中学的。办公室安排我来参加你们这个小组的工作,初来乍到什么不懂,你们要帮助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待我回答她低下头,在面前的本子上写着什么。歌不唱了话也不说了,办公室里安静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回到我的位置上,拿出文房四宝开始工作。速记本上有前几天出外抄写的大字报,需要把它们规规矩矩誊写在稿纸上以备上交。这件工作往日一上午就可以完成,但是此时我却精神错乱。速记本子上的字仿佛在跳跃,一个个模糊不清,抄写了几段后竟然抄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时此刻满脑子都是郝静,两眼不由得向她身上瞟。我知道这种做法不礼貌有失体统,但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我自己也奇怪,按道理和她是初次见面,没有交情不应该有情感,怎么会这样依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其他两人也是坐卧不安。我们三个男生都自诩是正人君子,接受的是马列主义思想教育,但中国人几千年的传统潜移默化,受孔老夫子影响也很深。老夫子谆谆教导过弟子:男女授受不亲。我多年来在女同学面前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半步;和不熟悉的女生在一起时脸红,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竟干出这种“偷看”的事,传出去很丢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是我隐约好像听说孔夫子还有另一句名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是碰到漂亮的女孩不要迟疑,要勇敢大胆地追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唉!孔夫子的话都是至理名言,两句话南辕北辙,我究竟应该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两天以后问题自行解决了。</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面对一个俊美的姑娘,很难再坚持自己一贯的好传统。离她太近,能听到她的呼吸喘气声,甚至体温都能感觉到。要命的是姑娘身上特有的体香隐约飘来,让人心猿意马难以自制。总之那是一块强力的磁石,吸引得人心浮气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心态的变化她也察觉了,露出微微的嘲笑,却没有任何表示,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几个人虽然“男女授受不亲”,毕竟血气方刚,灵魂深处对于异性早就有神秘的向往。特别是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很是羡慕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很希望哪一天傍晚自己身边也有一个冬妮娅,相伴在湖边草地上读书和唱歌。今日天由人意,屋子里突然多出一个漂亮的异性,让人怎么能不激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们常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不很正确。有的时候男女搭配会使人分神,大大影响工作效率。特别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就在身旁,没有哪个男生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也控制不了自己胸腔中那颗烦躁和迷茫的的心。</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浮躁了一阵,脑袋逐渐冷静下来,爱情虽可贵,原则问题不能忽视。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她说她是三十中学的,可是三十中的学生两个月前就去了宽甸。此时此刻那一群学生正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她为什么没有和同学在一起?不会是那种坚决不报名的死硬份子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这一代人觉悟都高,讲究的是“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最瞧不起那些实践中的落后分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自己是早早报了名要下乡的,因而得到了工宣队师傅的青睐,安排我在新成立的文教组里帮忙。学校里两千多个毕业生绝大多数也都报了名,但是剩下十几个顽固的落后分子。他们十几个人是铁了心,一个个都有托词:什么身体不好,受不了风寒;姥姥有病需要照顾、奶奶老了离不开人等等。总之他们都有借口,无论怎么动员也不答应去。后来絮烦了,父母干脆把他们藏起来,让登门作思想工作的人见不到人。她会是这种无赖吗?不应该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问题第二天就有了答案。</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上午,郝静伏在桌子上抄写一份底稿,我看她左手拿笔很是别扭,禁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用左手写字而不用右手?是左撇子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算是吧,以后说不定真的变成左撇子也不一定。”她叹了一口气:“我的右手伤着了筋骨,至今不能活动,什么事情都要用左手干,确实很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听她如此之说两个同学竖起了耳朵,他们也很关心她:“为什么受伤?在哪里受得伤?给我们说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青年点里。”郝静的情绪黯淡下来:“下乡还没到一个月就发生了这件事,壮志未成人先伤,这事以后大概要给别人当话题了。我也明白生活中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要奋斗就会有牺牲。问题是受伤要有价值,如果是在生产劳动时受伤,也说得过去。而我是吃晚饭时受得伤,这就让人不可思议了,完全是轻如鸿毛,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静虽然懊恼,但是洒脱心直口快,很快心态平衡进入正题。看样子她很长时间没有和人交流,话憋在心里有压力,时间久了要爆炸。今日遇到了我们仿佛是见到知音,话匣子打开便不能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是十月十二日去的宽甸,我和同班几个同学分到了尖砬子公社尖砬子大队尖砬子小队。三个尖砬子并排在一起,是个“山”字。我们那个地名恰如其分,很好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里群山连绵尖峰陡峭,大小山沟一沟套一沟,广袤的原始森林一望无际。不远处还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水淙淙山清水秀,水里小鱼成群。即使是陶渊明描述的桃花源也没有这里风景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桃花源里生活很苦,很原始,比大城市落后了半个世纪。那里可耕田很少,田地都在山坡上,一小块一小块的不成片。由于土地瘠薄靠天吃饭,田里收成很低。那里也没有其他可以挣钱的产业,所以人很穷,穷得你不能想象。自行车和收音机这一类在城市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东西,那里有不少人甚至见都没见过,更别谈拥有。大山里没有像样的公路,人们的生活几乎是与世隔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宽甸离小丰满水电站不远,可是我们这里穷,拿不出钱来架设线路,至今没有通上电。天黑以后家家户户点起小火油灯,一家人围着火油灯吃晚饭说话。山里人生活内容简单,见识少话也少,往往是三言两语。吃完饭大家早早熄灯睡下,睡梦里面度春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种单调的生活,对于大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难以适应,仿佛是一步退回到原始社会。但是没有人叫苦,大家都表了决心,要学习董家耕学习邢燕子,要在这里战天斗地,通过自己的劳动让山河换新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四个女生住了一间屋,男生帮我们从房梁上吊下一根绳。油灯拴在绳上,黑暗中萤火之光。这天下了一场大雪,很冷。晚饭时候,我从厨房端着一碗饭,打算回宿舍和同伴坐到一起吃。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路很滑,我不小心滑倒了,重重一跤摔倒在地。手里的饭碗碎成几半,倒霉的是跌倒时右手按在碎碗茬上,割破了手动脉血管和神经。一时间血流如注,怎么弄也止不住。我自己吓呆了,同学们谁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大家都慌了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个人去喊跛子队长,跛子队长闻讯急忙赶来。消息在山沟里传的很快,听说知青点里会唱歌的女知青出了事,社员们都很关心,不长时间呼呼啦啦来了一帮人。人们七嘴八舌,打听我怎样了,需要什么东西,需不需要帮忙。山里人虽然穷,但是朴实热心,一家有难十家帮,没有人看热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跛子队长五十多岁年纪,是个有资格的复原伤残军人,对于受伤流血的事很有经验。他也有历史,据说参加过新开岭战役,冲锋时被国民党兵的子弹打掉了半只脚,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出院后脚跛了人残了,没有办法继续留在部队里行军打仗,只能退伍回老家当农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跛子队长看到我的情形二话不说,立即在宿舍里找出两条毛巾,在受伤的胳膊上一上一下紧紧捆了两道,这样一来血流得少了许多,还是没能彻底止住。跛子队长吩咐:“快!扎担架,立即送她去县医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人不理解:“为什么要扎担架?队里可以派马车,稳稳当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派马车?”跛子队长反驳:“县城医院在大山的那一边,马车走公路需要绕大圈,多走出几十公里,等到了那里黄花菜都凉了。这姑娘是伤到了血管,血流如注没法止住,哪里还敢耽搁?咱们抬担架走山路,路程近一多半,半夜时分能到县医院,究竟能不能来得及听天由命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众人见他表情严肃知道了严重性,立即行动起来。生产队里正好有一堆胳膊粗细的木杆,很适合扎担架。有人找来一捆绳子,大家七手八脚一顿操作,很快扎好一副担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原来战争年代这个村里出过担架队,帮助解放军抢救伤员。许多人还受过奖励,那些担架队员多数人还在手艺没忘。如今扎个担架轻车熟路,这份功底又派上了用场。</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跛子队长不顾自己脚不好,要亲自带队去医院:“我必须去,不去我不放心!再说我不去你们谁能认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选了十个人组成一个小队,抬着担架出发了。担架轮换抬,空手的人还带了镰刀,以防路上碰到不测。这里群山连绵,原始的大森林无际。即使是太平年间,大山里也不太平,常有狼或者野猪之类的野兽出没。那些家伙可没有好生之德,如果让它们闻到了血腥味,会立即扑过来,不防备不行。一路上我头脑昏迷,迷迷糊糊时睡时醒,只知道这一行人穿过森林爬过山岭,全是在荒凉的山间古道上走。有的山路很陡,加上刚下过雪,空手都很难走,别说抬着担架。大家磕磕碰碰连滚带爬,竟然没出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约在凌晨两点多钟,一行人到达县城医院。我因为路上流血过多失去知觉,已经到了阎君大殿前面的奈何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值班医生给我作了检查,看到伤势严重他犹豫了。这人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本事只能应付通常的伤风感冒,包扎个小的伤口还可以,关联到血管和神经网络的手术他不敢下手了。于是去家属宿舍敲门,请来了本院的技术大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拿是大城市下乡来的,可不是枉担虚名,很有两下子。他来到后看了一眼,立即吩咐:验血型!输血!马上手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县医院没有血库,半夜也找不着其他人输血,只能由抬担架的人自己输。结果我们一行人有两人和我的血型相同,一个是我的同学,另一个就是跛子队长。两人争执起来,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都没有犹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很快,500cc鲜红的血液从别人身上流到我的血管里,把我从奈何桥上拖了回来。本来我那个男同学自己想独占鳌头自己输,但跛子队长不答应。他担心我的同学太年轻,输多了会伤身体,也要输一半。两人争执起来,跛子队长是伤残军人,身体并不好,还是坚持为我输了250cc。他自己弄得脸色蜡黄几乎摔倒,这份救命之恩永世难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的事情不讲也清楚了,大拿给我接通了血管和筋脉。在县城医院住了一个月,基本痊愈,便回家修养来了。学校领导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怕我烦闷给我找点事干,便安排到这里,你们不会再叫我左撇子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静讲完后转头看着我们,她眼里闪着泪花,看样子动了感情。我们也没想到她还有这种经历,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暗自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在这之前还以为她是学校里的顽固落后分子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人安慰她:“天有不测风云,人生在世祸福难料,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时刻会发生什么。你虽然受了伤,但是遇到了好人大难不死,这就是福气。相信以后你的路会越来越平坦,你下一步什么打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什么打算?当然是养好伤后立即回去,同学们都在那里呢,我不能当逃兵!再说人不能忘本,“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出事的那天晚上,全队的社员几乎到齐了。大家问长问短,都想帮我的忙,这份情谊我不能忘。跛子队长的救命之恩必须报答,要为那里的建设和发展尽绵薄之力,否则自己良心过不去。你们要相信我,我不是说大话。”</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本来打算以后再从她嘴里打听点农村生活的小道消息,甚至还想摸摸她自己的底细,却不能了。郝静很是神秘,她如同一阵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第四天竟没了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早上过了八点钟,我们三个眼巴巴等待,她却没有出现。以后的日也没有出现,她像流星一样,在我们的生活中闪了一下,就永远的消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这人怎么这样啊?真不地道!”一个同学很不满意:“不来了不应该事先和我们打个招呼吗?大家同事一场,不是朋友也算情投意合,这样干很让人失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可能是突然有事,来不及了吧?”我替她掩饰:“这样也好,省的了大家都难过。人世间悲欢离合的事情很多,哪能都打招呼?说起来你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连真正的同学都不算,不和你打招呼理所当然。我奇怪的是你干吗这么上心还这么计较?心里有鬼吧?你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肯定有不可告人之目的,这事你要坦白交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说!”他开口反驳:“你小子很不地道,自己心里有鬼却要嫁祸别人。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三不曾偷。典型的贼喊捉贼。你别自作聪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会受你的蒙蔽。早就看透了你的司马昭之心,狼子野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两人咬文嚼字拌了一阵嘴,最后半斤对八两,以寂寞而告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确心里失落,对她的不辞而别也很烦恼。前一天下班的时候还很热情地和我们说再见,再一天无声无息就不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里疑问却没法打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静不辞而别,这间办公室又恢复到原来的三缺一,对于我们三个男生来说失望和郁闷是显而易见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来的日子更觉得单调和无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临近春节放假,我们的“忙”帮到了头。春节后我们也打起背包去了广阔天地,好朋友们从此天各一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半个世纪的时光匆匆而过,人海茫茫,再也没有见到郝静,也没有机会再去瞧瞧沙河口区政府那个小院。但是她的声音和她唱得那首歌,几十年却总在我的心里回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退休之后闲极无事,过去的事情又浮现在脑海里,一些忘却了的人又翩翩如生。“昨夜重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庭院锁清秋。”那天突然想起了郝静,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子,是保持原来的英姿洒脱?还是摇身变成了庸俗的毫无情趣的老太太?不得而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想再见见沙河口区政府原来的的小院,也不可能了。本世纪初期大连市城市改造,许多的旧建筑消失了,那所政府小院也早就没了踪影。想起了曾经的经历和小楼里发生的故事,无边的思绪脑海里翻滚。“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许多事情没有记住,但是那一曲动听的歌,和那个穿着学生蓝制服棉上衣的洒脱形象,在头脑中刻下的痕迹却非常深,不能湮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静同学,你在哪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