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路过

图片：网络

文字：路过

音乐：网络

序……

冻云薄，折梅人立青崖角。

惊起寒山雪落，数尽孤鸿影绰。

茶烟绾住旧时约，瓷盏浮沉去年魄。

琴案未谱商宫调，墨痕已被风消。

忽见鹤影穿林杪，衔走半阕清商调。

竹帘外雨丝斜挑，

织就黄昏茧，坐老光阴梢。

松针坠地听禅妙，石阶苔深掩莲凋。

木鱼声渡回廊悄，经卷绽昙苞。

合掌方知非求眷，原为忘却故人箫。

夜航船载钟声渺，星子缀衲袍。

孤光缝作百衲袄，银河偈语针脚绕。

晨光叩扉披素氅，梅枝写空山，暗香逐雪飘。

腊月将尽时，

他踏碎满阶玉尘往山深处去。

黛色唐制圆领袍的广袖扫过覆雪石径，

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便沾了细雪，

像宣和画院待诏笔下的寒林烟霭。

在第七株百年虬松处折梅，

梅枝断裂的脆响惊动了栖在松梢的积雪，

那些沉睡的琼瑶纷纷扬扬落下，

恍若天女散花时失手打翻的玉屑珠粉。

她立在十步外的八角亭里，

海棠红宋制两片裙被风掀起惊鸿般的弧度，

裙裾间暗纹的折枝梅便活了过来，

在雪光里绽出深浅不一的红。

“云在数青苔的年纪。”

她说话时呵出的白雾与茶烟缠绵，

手中提着的鎏银弦纹提梁壶正汩汩涌着水汽。

那是去岁冬至埋在西溪芦荻深处的雪水，

启坛时还带着菰蒲的清气。

他看见蒸腾的水雾，

在冷空气里绾成五代董源山水卷里的烟波，

一重一重漫过亭角悬着的竹风铃，

将远处九曲回廊幻化成米氏云山里的景致。

定窑划花盏中的杭白菊，

是她霜降前夜采撷的。

那些金箔般的花瓣在滚水里徐徐舒展，

像深宫美人缓缓褪去的霓裳，

花魂从紧闭的花心飘出，

在盏沿凝成薄霜似的氤氲。

她执盏的指尖染着凤仙花汁，

淡绛色在天青釉瓷映衬下，

似雪地里落下的红梅瓣。

蕉叶琴旁的松木案上，

昨夜写的工尺谱墨迹未干。

银毫笔搁在青玉山子笔架上，

尾端坠着的珊瑚串还在微微晃动，

仿佛刚离开琴师温热的指尖。

穿堂风掠过时，宣纸一角掀起，

露出“商”字化开的墨痕，

像美人啼妆晕染的胭脂。

忽然有鹤影掠过西窗，

带起的寒风卷起案上碎纸，

那写着“宫”字的半阙曲谱竟随风而去，

在雪空里翻飞如白蝶。

她编竹帘的手势带着南朝乐舞的韵律。

湘妃竹篾在葱白指间穿梭，

将暮光织成浅琥珀的茧。

他坐在青砖地的冰裂纹上，

这些天然形成的纹路恰似宋官窑的开片，

每道裂隙里都藏着光阴的故事。

百年老松的松针坠落时，

先是在空中打了个旋儿，

像禅师掷下的警策香板，

最终针尖轻触砖面，发出极细微的脆响。

整座山忽然静默，连风都停在松梢聆听——

那声轻响里含着“无住生心”的机锋，

在雪地上荡开圈圈涟漪。

石阶的皱纹深了。

他每次踏过时总想起寺前那对石狮，

百年风雨将鬃毛磨成光滑的曲线，

却深不过案上宣德炉里的香灰。

去岁与她同采的并蒂莲，

早风干成医书里某味清心的药材，

压在前人笔记的扉页，

如今瘦成残碑上的霜花。

她当时穿的月白缠枝莲纹直领对襟，

衣带系着的双鱼玉佩，

如今还悬在他书斋的竹帘上，

夜夜碰出碎玉声。

木鱼声穿过九曲回廊时，她正在抄经。

澄心堂纸上是秀劲的小楷，

墨香混着沉香在空气里织成无形的网。

青烟在经卷间凝成昙花形状，

月光透过棂窗照临时，

那些墨字仿佛要羽化登仙。

他见她合掌的姿势如未绽的玉兰，

忽然明白佛前长明灯摇曳的，

从来不是月老的红线，

而是“觉妄念虚空”的灯焰。

供桌上那对鎏金烛台照见她眼底水光，

像寒潭里沉着的碎星。

夜航船摇过南屏晚钟，

星子跌落在扫地僧的百衲衣上。

他凝视那些密密匝匝的补丁，

发现每处针脚都藏着银河的密语——

原来孤独是件经纬分明的福田衣，

破衲底下裹着三千大千世界。

船头老翁披的蓑衣滴着水珠，

每滴都映着不同的星座，

落在湖面时惊起细微波纹，

像无量恒河沙数在荡漾。

晨光来叩柴扉时，

她已将梅枝插入天青釉瓶。

朝阳给白墙涂上贝叶经的淡金，

他推门见枝影在粉墙上写的狂草，

恰是“真空妙有”的禅机。

暗香浮动间，整座空山都在聆听，

每片雪都成了会诵经的舍利。

她留下的素绢手帕还在琴案上，

角上绣的梅花被晨露濡湿，

那些丝线仿佛又活过来，在光影里微微颤动。

雪又下起来了。

他望着窗外，见梅枝在风中轻颤，

那些花苞还保持着欲开未开的姿态，

像她永远停在二十三岁的年华。

茶烟渐渐散去，瓷盏里的菊魂已沉入盏底，

而山门的钟声正穿过雪幕，

一声声，将往事敲成齑粉。

跋……

空山新雪初消，见梅魂写就离披稿。

茶烟犹绕旧石灶，琴尘已封残稿。

鹤影衔诗去，云痕记苔老。

竹帘筛碎斜阳，松针绣满禅钞。

木鱼声断莲花沼，经卷香散昙花凋。

佛前忘却相思调，衲底星河皎。

孤舟载月摇，钟声缝作百衲袄。

晨光披素氅，暗香寄雪谣。

回首处，千峰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