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重量，轻轻落入一杯热茶里

莺出幽谷

在秦淮河畔迷路，是种福气。向左，你可以扎进鸭血粉丝汤的腾腾热气；向右，你可以跳上随时启航的画舫；或者就立在当街，看月、看人、看灯火、看金陵梦扑面而来。





那晚，迷路的我，被陈君拽住，折向江南贡院。贡院街95号旧址，明远楼尚在，贡院却不知所踪？灯火阑珊处，一道向下裂开的入口，导引我们，曲折而下，进入南京中国科举博物馆。





【号舍】

宽三尺，深四尺，坐进这逼仄的格子间，手肘抵住砖壁，一片透骨的凉。这就是号舍——考场：上下两木板，一块固定，一块活动。掀开，人可出入；合上可伏案写卷。入夜卸掉上板，与下板拼成一张卧榻。三面墙，1.3平方，锁住一个书生九天六夜的天地。





借着蒲松龄的妙笔，目睹明清时期的科考现场：秀才们陆续步入考场，接受搜身检查，光脚提篮，形似乞丐；官吏大声点名，呵斥辱骂，似囚犯；等坐进格子间，一排排看过去，每个门洞都有一个黑脑袋，木板下都伸出一双脚，状似秋末蜂巢里冷蜂。九天考毕，士子神情恍惚，似出笼的病鸟。等待发榜，更是栖栖遑遑，一会儿幻想做人上人，一会儿又怕十年寒窗付水流，无颜见父老，坐立难安如被捆束的猴子。



虽说写得戏谑，但颇形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在等级社会，士农工商构成一条鄙视链，科举是实现阶层跨越的合法途径，一旦考中，可获经济和特权的加持，光宗耀祖，福佑家族。科举改变命运，穷达在此一举。



明弘治十一年，苏州才子唐寅在贡院小试牛刀，笔尖恣意，竟写出“士之立身，岂在青云？而在心不可辱也”的金句，震撼主考官梁储，一举拿下乡试解元。料不到会试科场案发，被判削除仕籍，余生只能纵情诗酒书画，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





乾隆十年八月初八，扬州人郑板桥在笼子里蜷了六夜。多年后他刻一枚章：“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从秀才到进士，足足考了二十年。这夜挑灯写卷时，他小心地挪动油灯和笔砚，怕污了清白的卷子。这位七品芝麻官，画入竹石的孤傲，也许来自号舍的领悟吧？





1897年，十七岁的陈独秀从安庆赴此。带的口粮，在布袋里变得干硬。自恃诗文俱佳，但笔下的八股，却越写越窒息——几乎透不过气。笔悬着，墨快干了，像没落时代最后的咳唾。九天后他走出号舍，执意要冲决“学而优则仕”的藩篱，放自己到光明的天地。

次年科考，陈秀才不顾劝阻交了白卷。暮色里，我立于号舍，想象他撂笔、掀板、拎起行囊冲入黑夜的那个瞬间，如果我追上去，一定会看到新青年的瞳孔中，有一种摧枯拉朽的火焰。





【下行坡道】



除明远楼，博物馆地面几乎无建筑，只有一方巨型水池，形似砚池，水面静默，滤掉秦淮河的杂沓和声色。





我和陈君并肩，踏上130米长的坡道，向下走，一步十年，深入到隋唐宋元明清，去打开尘封已久的历史宝匣。坡道立面由数十万片贡院旧瓦叠成，如一片片鱼鳞，如一册册竹简。





展馆深嵌地下，参观由负四层至负一层，象征士子十年寒窗，一朝题名的升迁之路。展馆以魁星堂为核，以写满经书的石墙为表，设“为国求贤”“鱼龙变化”“金榜题名”“金陵佳话” “源远流长”五个展区，展现科举制由盛而衰的千年史。





隋大业元年，隋炀帝首设进士科，开科举制先河。唐武德五年，孙伏伽成为有据可查的首名状元。明清以降，制度日渐缜密与完善，无论应试人数和社会影响，远超前代。





停住脚步，被一张近二十米长的大金榜震住。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恩科进士金榜，黄纸墨书，以满汉双文合璧书写，骑缝处钤盖玉玺。1894年8月，中日甲午海战爆发。1895年2月，北洋海军全军覆没。1905年，科举考试被废止。





末代状元刘春霖的画像，像一个潦草的句号，一个费思量的问号，一个漫长的省略号。





科举制，为何被废止？

立于深达二十米的地底，寒意侵骨。忽然想起年初在福州看的“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



1866年12月，左宗棠创船政学堂。课程表白纸黑字：英文、算术、几何、化学、物理、天文学、航海学等。至科举废止时，船政已向英法派出四批留学生。严复脑中装着《天演论》，詹天佑心里已有铁路蓝图。





全英文《航海学》笔记



而那时，在我头顶的地面，清朝最后一批士子，仍蜷缩在格笼，揣摩圣贤之道，在八股里精研起承转合，在策论里演绎空洞的义理。他们熟悉格物致知，却不识蒸汽为何物？当英法的铁甲舰雄霸大西洋印度洋，这片土地上最聪明的头脑，最锋利的武器，仍是一支狼毫。





从坡道往上走，竹简瓦和鱼鳞瓦逐渐退后，农耕文明的科举制被封存在身后，如化石一般。尽管科举制首创了公平公正的人才选拔机制，实现了“阶层流动”和帝国治理，但面对西方近代文明的撞击时，无法在旧的框架下完成自我进化。器物层面排斥科学技术，制度层面依附皇权，文化上禁锢思想和创新，无法与近代文明深度适配。





在船政博物馆，看到一张甲午海战北洋海军参战舰长名单，14位舰长，均是西式教育的精英，14艘铁甲舰、巡洋舰等战舰均具备世界主流水准。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天朝的崩溃。科举非亡于枪炮，而是败给了另一套认知世界的语法——一套关于效率、实证与力量的现代语法。





【灯影】

走出博物馆，暖风和灯影马上围过来环抱我们。眼前，是游客热切的眼神，是稚童举起的花灯，是擦肩而过的姑娘，留下的一丝幽香，是茶饮店递来一杯烫手的温存。历史所有的重量，此刻，都轻轻落入一杯热茶里。

但指尖仍残留号舍的寒气，突然想起1905年废除科举，无数失路的读书人，他们的惶恐和失重，是否也如这寒凉，从未被大时代的暖风吹散？

夜船驶过，搅碎一池灯影。和陈君汇入夜游的人群，像两尾鱼，游回温暖的河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