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魄成塔 雪落易水寒

闲庭信步

<p class="ql-block">  昨夜的风声里就带着钢刃般的清冽。今晨推窗,果然一片皓然的白,静静地覆住了燕赵大地。山是隐约的,路是柔和的,连远处拒马河旧日的涛声,也仿佛被这初雪吸了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岑寂的庄严。便忽然想起易县县城西南那座孤塔——荆轲塔。这样的雪天,它该是怎样的容颜?</p><p class="ql-block"> 车行不久,便入了山。雪是停了,但天色依然沉沉的,是一种铅灰的、厚重而又光明的底子。路旁的枯草与嶙峋的乱石,都叫雪填平了沟壑,圆润了起来,像历史被时间轻轻抹去了棱角。可愈近塔山,心却愈不能平静。那风里,似乎总有一缕两千两百多年前的萧萧寒意,拂过脖颈,让人无端地一凛。那不是自然的冷,倒像是从太史公竹简的缝隙里,渗出来的一道千古的叹息。</p> <p class="ql-block">  塔,是在一个缓坡的尽头兀然现身的。四下里没有别的建筑,只一片落了叶的寒林,疏疏地围着。雪光映着,那塔便不是矗立在地上,倒像是从这浑茫的、素白的历史宣纸上,用遒劲而枯瘦的笔法,陡然“写”出来的一竖。通体的灰白,与雪天一色,唯有塔檐的阴影是深黑的,如岁月用刀锋勒出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直刺向那低垂的、含雪的云幕。</p><p class="ql-block"> 塔便是为那一个人而立的。那个人,名荆轲。公元前227年,也是这样一个凛冽的季节吧。易水之畔,白衣如雪,高渐离的筑声凄厉如裂帛。他歌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遂不复顾,车骑远遁。那身影,便从此定格成华夏史册上一道最悲怆、最炫目的闪电。他去了,图穷匕见,环柱而逐,事终不成,身被八创。殿上血冷,咸阳宫阙的日头依旧升起,似乎什么也未改变。然而,那一声暴喝,那一道寒光,却如一枚灼烫的烙印,死死地摁在了所有不甘的魂魄深处。燕人思他,怜他,敬他,便在他出发的这座小山上,为他建了衣冠冢。那最初的土冢,便是这石塔的胎胚。</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塔,已非当日土丘。它始建于大辽乾统三年,即公元1103年。契丹人立国北地,虽自有其雄悍,心底里,怕也慕这等“慷慨悲歌”的士风。塔初名“圣塔院寺”,原是寺塔一体,借佛家的宝塔形制,安放一个侠士的魂灵。这本身便是一种奇异的交融:释家的圆融慈悲,如何包裹得住那战国士人棱角分明、有进无退的烈性?光阴是最耐心的匠人,也是最高明的融合剂。寺院倾圮了,又重修;塔身颓坏了,又补葺。有明万历,有清乾隆,迭经修葺,香火竟也断续相传。最近的这次大修,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风雨剥蚀了砖石,战火留下了创痕,但人们总愿意将它一次次扶正,仿佛扶正的,是那一段不肯屈服、不肯被遗忘的精神脊梁。</p> <p class="ql-block">  我踏着没踝的雪,缓缓绕塔而行。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属于现世的声音。塔是八角十三层,密檐式实心砖塔,高有二十五六米许。这种形制,是辽塔的典型,稳重、敦实,没有飞檐斗拱的华丽,却自有一种沉默的、向内凝聚的力量。底层的塔身较高,八面皆有券门(假门)与直棂假窗的浮雕,线条在雪光里显得分外清晰,又分外冷硬。那门是永不会开启的,窗是永不会透光的,它们只是符号,是象征,将这塔与俗世轻盈地隔开。塔檐层层叠叠,每一层都微微内收,形成一道柔和而坚定的弧线,引导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向上,直追那已然看不见的、历史云霄中陨落的轨迹。塔刹是葫芦宝珠形,覆着一层茸茸的雪,在灰色的天穹下,像一个静默的句点,又像一滴凝结了太久的、未曾坠下的泪。</p><p class="ql-block"> 我立住了,仰头望着这石质的琴,这直立的战国编钟。风过塔檐,偶尔掠起一缕细雪,像是它无声的呜咽。我忽然想,这塔的文物价值,岂仅在砖石的年代与建筑的工艺?它是一件“金石之书”,以最坚固的材料,铭刻了最飘忽的精神。燕赵的慷慨,刺客的轻生重义,失败者的不朽,乃至后世无数王朝对“忠烈”概念的诠释与附会,都一层层地,如同这塔身的砖石与后世修补的痕迹,牢牢地粘结在了一起。它是历史的物证,更是情感的化石。每一块被风雨磨圆的砖角,都听过金戈铁马的幻响;每一道新补的灰浆,都渗着后来者凭吊时的温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一片雪花,不知从何处飘来,恰落在我的眉间,一点沁骨的凉。我闭上眼。那易水的波涛,那变徵的歌声,那秦宫殿柱的冰冷,那失败者最后倚柱的箕踞与笑骂……刹那间穿越了风雪与时空,扑面而来。睁开眼,依旧是静静的塔,茫茫的雪。</p><p class="ql-block"> 离塔时,暮色已从四山合拢。雪光与夜色交织成一种朦胧的青灰。再回首,塔的影子淡了,仿佛即将融入这亘古的苍茫。然而我知道,它已立在那里。下雪时立着,刮风时立着,无论有无游人,它都这样立着。像一柄入了鞘的、被大地紧紧握住的古剑,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只以这沉默的、向上的姿态,对抗着时间无垠的消磨。</p> <p class="ql-block">  雪又零星地飘了起来。归路上,身后的塔山渐成一个模糊的、坚硬的墨点。而我的耳畔,却比来时更清晰地,响着那呜咽了千年的易水寒声。那不是水声,是风声,穿过塔檐十三层密密的缝隙,所发出的一阕无字的、永恒的挽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