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根稳实，莫忘艰难

蓝天【1】

家根稳实，莫忘艰难

文/蓝天

我出生在陕西关中平原的一个普通农村家庭，那里土地肥沃，麦浪翻滚，春种秋收，四季分明。可再肥的土，也长不出钱来。我们一家五口，全靠父母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过活。每年两季庄稼，小麦和玉米，收成好坏全看天意。工分记账，一工两分钱，割一亩麦子才两毛五，翻地、锄草、挑粪，样样都累得人直不起腰，可换来的是几毛钱的工分折算。那时候，家里最怕听见敲钟声——那是生产队记账分粮的日子，别人家领粮时笑呵呵，我家却常常低着头，因为工分不够，得欠队里的口粮钱。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锅里煮的是掺了麸皮的玉米糊。父亲蹲在灶台边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母亲悄悄把一件旧棉袄拆了，翻新给我弟弟做冬衣。我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羞耻——隔壁家孩子穿的是新买的灯芯绒裤子，而我上学穿的还是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裤。那天我去学校，同桌笑着指着我的裤子说：“你这裤子，补丁都快比布多了！”全班哄笑，我红着脸低头不语，只觉得脚趾头在破棉鞋里蜷缩成一团。

穷，不只是吃不饱穿不暖，更是一种被人轻视的滋味。村里谁家办红白事，母亲总为拿不出体面的“份子钱”而发愁。别人家随五毛，我们只能凑两毛，还得提前几天借。有一次去亲戚家吃席，我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小声说：“他们家啊，吃饭都靠赊，来了也别指望随礼。”我端着碗的手一抖，汤差点洒出来。那一刻，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不是饿，是心被戳疼了。

可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我从小就知道，地里刨不出未来，唯有走出去，才能改变命运。1976年，我十八岁，正赶上国家号召青年参军报国。那年冬天，我顶着寒冷跑到县人武部报名，体检、政审一路过关，终于穿上了绿军装。临走那天，母亲偷偷塞给我一双新袜子，是她熬夜织的，还有一块手帕包着的五块钱，说是“出门在外，手里得有点钱”。我眼眶发热，却强忍着没哭。我知道，这一走，不只是去当兵，更是去挣一个不被瞧不起的尊严。

我被分配到乌鲁木齐汽车三十团，西北的风沙扑面而来，干燥、寒冷、陌生。刚开始学驾驶时，我连方向盘都握不稳，教官骂我“农村娃，手脚不灵光”。我不争辩，只默默加练。别人休息，我在模拟车上练打方向；夜里熄灯后，我打着手电背理论题。冬天零下二十多度，我趴在车底检查底盘，冻得手指发紫也不肯上来。半年后，我在全团驾驶考核中拿了优秀的排位名次。指导员拍着我肩膀说：“小陕，有出息！”那一刻，我终于挺直了腰。

后来我成了运输班的骨干，常年跑新疆各地的物资线。戈壁滩上风沙漫天，山路崎岖，一个不小心就会翻车。但我从没出过事故，每次安全归来，都像打了一场胜仗。数年下来，我不仅学会了修车、懂了调度，还被提拔为班长。每月寄回家的钱也从十块、二十块，慢慢变成五十、一百。有一年春节，我寄回去两百块，附了张纸条：“妈，今年咱家可以随一块钱的份子了。”

父母收到钱那天，专门托人写信来，说村里人都说“老张家的儿子出息了”。母亲逢人就说：“我儿在部队开大汽车，走南闯北，吃的是公家饭。”语气里满是骄傲。我知道，那不只是对我个人的认可，更是对我们全家地位的重新定义。曾经那个穿补丁裤、被人笑话的孩子，如今成了别人口中的“有出息的兵”。

数十年后，我选择留在新疆工作。不是不想回家，而是明白——回去容易，再挣这份尊严难。我在金融机构干到退休，从司机做到调度，再到后勤主管，以后又干会计工作和审查工作，岗位换了不少，我也心满意足。工资不高，但稳定，有医保，有退休金。女儿上学、结婚，我都拿得出钱来。有一年清明回乡祭祖，我给祖坟添了土，又给村小学捐了微薄小钱。村支书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咱村走出去的榜样！”我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榜样不榜样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再没人会因为我家穷而看轻我们。

如今我已年过六旬，儿孙绕膝，生活安稳。家里有房有收入，孙女在读初中三年级，逢年过节亲戚们聚在一起，谈的都是谁家孩子考了公务员、谁家买了新房。可每当夜深人静，我仍会想起那个冬天，母亲拆棉袄时颤抖的手，父亲抽旱烟时沉默的侧脸，还有我穿着破裤子走进教室时，那一阵刺耳的笑声。

“家庭稳实之日，莫忘无钱日。”这话不是口号，是我用一辈子走出来的体悟。今天的安稳，不是天上掉的，是从泥里爬出来的。我常对女儿说：“你现在穿名牌、有时开好车，可以，但别忘了咱家曾经连五毛份子钱都拿不出。”她起初不以为然，直到有一次她带男朋友回家，那男的嫌弃老家房子旧、饭菜土，临走时还说“你们家真穷酸”。女儿当场翻脸，后来对我说：“爸，我终于懂你为啥总念叨‘别忘本’了。”

是啊，忘本的代价，往往是重新被踩进泥里。这世上最狠的轻视，不是当面羞辱，而是你终于站直了，却发现身边的人已经忘了低头的滋味。我见过太多人一旦过上好日子，就急着割断过去，嫌弃老家、看不起乡亲，仿佛穷是一种传染病。可我觉得，正是那些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才真正教会了我什么叫坚韧、什么叫自尊。

现在我常去社区做志愿者，帮困难家庭的孩子补课，给他们讲我的故事。有个孩子问我：“叔叔，你恨那些笑话你的人吗？”我摇摇头：“不恨。他们让我更想证明，穷孩子也能活得有尊严。”其实我心里清楚，那些嘲笑声早已随风散去，但它们像一根鞭子，一直抽在我背后，提醒我别停下。

有时候我会翻出当年的军装照，那上面的我瘦小、黝黑，眼神却亮得惊人。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为不被瞧不起而战。”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句话依然滚烫。我庆幸自己没有在穷困中沉沦，更庆幸没有在安稳中麻木。家庭稳实了，日子好过了，但那份对贫穷的敬畏，对尊严的执着，不该丢。

人这一生，不怕穷，怕的是穷过之后忘了痛。真正的富足，不是银行卡上的数字，而是心里始终装着那个穿补丁裤的自己。唯有如此，才能在风光时不失谦卑，在顺境中不忘来路。

这，就是我用半生换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