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山脊上的黎明</p><p class="ql-block">——写给所有把光背在肩上的人</p><p class="ql-block">雾从山坳里升起,像一条不肯离去的白围巾,把贵州的褶皱缠得更紧。麻博踩着露水,把一双双雨靴排成一条细长的彩虹——红、黄、蓝、紫,从山脚一直铺到云上去。六个小时的泥泞,三次滑倒,裤管糊成两截泥棍,他却在心里数着:二百零三步到那棵老杉树,再转一道弯,就能看见上朝小学的旗杆。孩子们把旗杆叫做“星星的竹竿”。他们站在猪粪和垃圾之间,仰头看一面褪色的国旗,像看一盏不肯熄灭的灯。那天,旗杆下多了一排雨靴,像一群彩色的小马,等着载他们趟过秋冬的冷雨。</p> <p class="ql-block">麻博把没有围墙的操场拍给谢金水。照片里,一只瘦猪正把鼻子拱进破窗,像在阅读一本无人认领的课本。三个月后,上海科技大学的教授来了,中华慈善总会的卡车来了,县政府的公章也来了。围墙立起来,水泥地铺进去,图书室、食堂、新座椅……孩子们说,教室白得像“天上的豆腐”。可麻博没说的是,为了把第一车水泥迎进村,他连夜带三个男老师劈了三十多棵倒在路中间的洪灾树;为了把最后一张课桌抬进教室,他借来一辆摩托车,在月光里颠断了两根减震。真正的大工程在人心。第四天清晨,他独自坐大巴回县城,又租摩托返村,喊上三个村的老人、妇女、五六年级学生,一起把最后一百多米“手扒路”啃通。第五天,他揣着一张画在作业本背面的桥梁草图,去镇里拦下分管副县长。第六天,两座荒废多年的桥同时动工——一条河从此不再吃人。后来,人们把这两座桥叫“麻公桥”。他听了直摆手:桥是大家的,名字是风起的。</p> <p class="ql-block">雅安地震那天,他在县城大十字摆了张课桌当捐款台。一个捡垃圾的大哥掏出皱得发硬的五块,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墨绿。麻博当场把自己的两百块塞回去:哥,你给了五块,我替山河还你一身新衣。那天晚上,他把643735元的数字抄给会计,顺手在备注栏里写下:其中五元,换了一件未知尺码的衬衫。如今,鸡早村的水泥路会车已不必倒车;山坡上的茶园按等高线排队,像给大地缝了件绿西装;冲头村的奖牌挂在村委会的灰墙上,玻璃框里映出一张张被太阳烤红的脸。麻博却只记得数字之外的事——那个冬天,他把自己的低保名额让给隔壁瘫痪的潘婶;那年春节,他陪五保老人杨再发贴对联,老人把“富”字倒成“福”字,笑得只剩三颗牙;那回深夜,他打着手电筒在省道边找到走失的脑瘫少年,少年先喊他“爸爸”,又改口“老师”,最后哭着喊“贵州”。</p> <p class="ql-block">有人替他统计:三十多年,他教过一万零三百二十一个山里娃,出了二十三个研究生、六个博士。名单里,剑桥的李意志、清华的李意志、北大的龙彩霞……像一串被山风擦亮的星子。他却说:我不过是在黑板上写下一道“走出去”的加法,孩子们自己把答案带回山里。此刻,如果你循着导航来到“鸡爪村”,GPS会温柔地纠正:前方到达目的地——鸡早村。村口新立的石碑上,没有刻麻博的名字,只刻着一句话:“所有路,最初都是一条心跳。”他正带着下一批志愿者往更远的山脊走。雾又起了,像一条不肯离去的白围巾。背篓里,新到的雨靴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像一群彩色的小马,正催促黎明快点渡河。山脊上的黎明,从来不是太阳先升起,而是有人把光背在肩上,一步一步,踩亮了整条山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