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帝内经》的视角谈“胃与脾相表里”

纪少游

从《黄帝内经》的视角审视“胃与脾相表里”，我们进入的不仅是医学理论，更是一个以“中焦气化”为核心的宇宙生命模型。这对关系被《内经》塑造为人体气机运动的核心枢纽，其精妙之处远超简单的消化协作。

一、核心哲学：土德居中，运化四旁

《内经》将脾胃置于中央，属土，应长夏，主化育。这首先是一个哲学定位。

· 《素问·太阴阳明论》 开宗明义：“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时长四藏。” 脾土不独主一时，而是像大地承载、滋养万物一样，在四季中皆发挥着滋养肝心肺肾四脏的作用。胃与脾同为土脏，一阴一阳，共同承担这一“中央官”的职责。

· 功能象征：胃如大地之“坤”，承载受纳；脾如大地之“化”，运化生养。二者共同完成“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的人体内循环，是天地气交在人身中的缩影。

二、生理互用：升降相因，燥湿互济

《内经》对脾胃功能的描述，深刻体现了阴阳动态平衡的智慧。

1. 气机之轴：升降出入的枢纽

· 《素问·经脉别论》：“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水精四布，五经并行。” 这勾勒了脾胃协同下“清阳上升”的路径。

· 《灵枢·平人绝谷》 言胃“传化物而不藏”，其气主降，推动浊阴下行。脾升胃降，一上一下，构成了人体气机升降的核心中轴。此轴一动，则肝之左升、肺之右降、心火下煦、肾水上承皆得以顺畅进行。故曰 “脾胃为五脏六腑之海”（《灵枢·五味》）。

2. 属性之衡：阴阳燥湿的调和

· 胃为阳明，属阳土，其性喜润恶燥。需充足津液以腐熟水谷。

· 脾为太阴，属阴土，其性喜燥恶湿。需干燥环境以健运不息。

· 二者看似相反，实则相成：胃之润可防脾之过燥而壅滞；脾之燥可防胃之过润（湿）而呆滞。这种 “燥湿相济” 是维持中焦功能正常的微妙平衡。

三、经络络属：太阴阳明的表里通道

· 《灵枢·经脉》 详细记载了足太阴脾经“属脾，络胃”，足阳明胃经“属胃，络脾”。这不仅建立了气血沟通的通道，更确立了二者的阴阳配对关系：太阴（三阴之始）与阳明（三阳之盛）相通，意味着阴气的盛极（太阴）与阳气的盛极（阳明）在这里交接转化，是人体阴阳气机流转的关键一环。

四、病理传变：虚实寒热的交织

《内经》深刻阐述了脾胃病相互传变的复杂机制。

·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浊气在上，则生䐜胀。此阴阳反作，病之逆从也。” 这正是脾胃升降失常的经典病机描述：脾清阳不升则腹泻，胃浊阴不降则腹胀。

· 虚实互累：脾虚（如劳倦伤脾）则运化无力，可致胃纳不佳（虚不能运）；胃实（如饮食积滞）则壅塞气机，可碍脾运（实邪困脾）。临床常见纳呆、腹胀并见，难分彼此。

· 《灵枢·口问》 云：“中气不足，溲便为之变，肠为之苦鸣。” “中气”即脾胃之气，其不足可导致二便异常、肠鸣腹泻等全身性症状，足见其影响之广。

五、诊治大法：调中以安四脏

基于上述理论，《内经》确立了以“调理脾胃”为核心的重要治则。

1. 治病求本，首重中气：李东垣“内伤脾胃，百病由生”的思想，正源于《内经》“土者生万物”的理论。许多慢性病、虚损病，从调理脾胃入手，常能获得枢转气机、灌溉四旁之效。

2. 治法原则：

· 虚则补之：如“劳者温之”（《素问·至真要大论》），用甘温之品（如人参、黄芪、甘草）健运中气，即“建中”、“补中”之法。

· 实则泻之：对食滞胃腑，需“消导”、“通降”，保其腑气通畅。

· 陷则升之：对中气下陷，需用“风药”（如柴胡、升麻、葛根）升举清阳。

· 逆则降之：对胃气上逆，需用半夏、陈皮、代赭石等和胃降逆。

· 关键在：时刻维护其 “升降相宜，燥湿适中” 的平衡状态。

结语：脾胃——生命的气化中枢

从《黄帝内经》的宏大视角看，“胃与脾相表里”远非一对器官的简单组合。它是：

· 一个气化模型：是人体内“天地交泰”的缩影，是能量（清气、精微）产生与输布的原点。

· 一个平衡系统：升降、燥湿、纳运、阴阳在此达到动态平衡，成为全身稳定的基石。

· 一个治疗哲学：“执中央以运四旁”的思维，使调理脾胃成为维系整体健康、治疗众多疾病的根本大法之一。

因此，脾胃的相表里关系，完美体现了中医整体观、恒动观与平衡观的精髓。理解了脾胃，就理解了中医如何通过调养“后天之本”来滋养生命、调和阴阳、通达气血的深层智慧。这不仅是医学，更是一种关于生命如何在与天地相应中维持和谐有序的东方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