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皆是看山客 一笑风中黄叶飞

林子

我们总说去看山，看水，看一树的花开。仿佛那山、那水、那花，是静静地、恒久地等在那边，专候着我们的“看”。这一日，我们相约去看的，是宝通寺里一株黄透了的银杏。

去时，心里便悠悠地浮起那句不知哪里读来的旧诗：“相逢皆是看山客，一笑风中黄叶飞。”我们这一群，不也是赶赴这冬日之约的“看山客”么？所看的“山”，是那千年古刹的禅意与沉静；所笑的“飞黄”，便是眼前这场簌簌的金色雨了。

感谢扬子姐的盛情邀约，今天又相聚了！一脚踏进山门，市声便像潮水般退得远了，只剩下一片浑然的静。这静却不是空的，它是有分量的，沉甸甸地压着殿角的铜铃，让它只在风极大时，才肯吝啬地响那么一声半声，余音拖得老长，像是从很古很古的年代里跋涉而来，到了耳边，也已成了这静的一部分。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的檀香，丝丝缕缕的，混着日光晒暖了的尘土气，和一种只有古木与砖石才散发出的、微凉的、肃穆的味道。我们的说笑声，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静谧里沉睡着的许多时光。

那棵银杏，就在大雄宝殿前不远的一侧空院里。远远地，便看见它了——好一树辉煌的金！那颜色不是娇嫩的明黄，也不是沉滞的褐黄，而是一种醇厚的、温润的、仿佛用岁月炼就的金色，浓得化不开，却又亮得耀人眼目。它那样静静地立着，背后是宝通寺赫赫有名的“小故宫”红墙。

那墙是朱砂一般的赤红，经了风雨，颜色沉淀得愈发庄重，正正地托住那一树奔放的金黄。红与金，本是人间最富丽、最热闹的配色，可用在这里，被四周的寂寥一围，被悠远的钟声一荡，竟显出一种端然的、不可亵玩的静美来。

阳光透过疏朗的枝桠筛下来，光影在铺了一地的落叶上跳跃，那叶子厚厚的，软软的，织成一张巨大而奢华的金色绒毯。风是有的，一阵过来，枝头的叶便不再安静了，纷纷地、斜斜地打着旋儿飘落，不慌不忙，仿佛不是凋零，而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告别舞。

果真就是“一笑风中黄叶飞”了。那笑，是风的轻笑，是光穿过叶隙的朗笑，或许，也是树自己一年一度，将满身繁华坦然舍却的、释然的笑。

我们拿着手机，痴痴地看，也学那叶子，不慌不忙地绕着树转。仰头看时，那纷繁的枝干将湛蓝的天空切割成无数片蓝色的水晶，金叶便是嵌在其中的光芒。

目光放平些，飞檐的一角从叶间探出来，蹲着一只沉默的脊兽，它看了几百年的叶黄叶绿，不知是否也觉得倦了？再低些，便是那铺天盖地的落了。

有人弯腰拾起一片完整的，对着光细看那细致的脉络，仿佛要读懂它从青碧到金黄所书写的一季日记。这银杏，成了此刻天地间唯一的焦点，所有的禅意，所有的幽思，仿佛都经由它的枝叶，无声地传递给我们这些驻足的行人。

从银杏的炫目里回过神来，才更看清这寺的格局。它真是依着洪山，一层一层，迤逦地铺陈上去的。黄墙朱瓦，在冬日的晴空下，颜色鲜丽得有些不像话，却又因了山势的稳重与林木的苍古，将那鲜丽稳稳地压住了，只显得庄严。

这便是它“小故宫”之称的来历了罢。我们沿着石阶，向着后山的洪山宝塔去。塔是寺的灵魂，矗立在山巅，无论从寺内哪个角落望出去，似乎都能感到它那沉默的、俯瞰的目光。

塔影斜斜地躺在山坡上，随着日头缓缓移动。同行的友人便说起那著名的“洪山菜苔”的传说。都说，唯有这宝塔投影所覆、寺内钟声所及之处，生出的菜苔才是紫亮干爽、鲜嫩脆甜的绝品。

如今市面上“洪山菜苔”的名号虽滥，但人们心里，总还固执地为这塔影钟声下的一畦青紫，留着一个最地道的位子。

这念头颇有趣。我们来看银杏，是慕它的名，爱它的色；而那菜苔的珍贵，却在于那看不见的“影”与听不见的“声”的滋养。可见“地道”二字，原不在于多么广大的地盘，而在于那一点无可替代的、与一方水土精魂相连的因缘。

来到宝通寺，武汉城的屋宇街市，便如一幅巨大的、微微蒙尘的画卷，在脚下铺展开去。方才寺里的那份隔绝的静，此刻又与这庞然的、生动的尘世连接了起来。

禅寺的钟声，塔影的徘徊，千百年的香火，与山间云气的氤氲，共同酿成了那么一点独一无二的“味”。这“味”，在菜苔是脆嫩的清甜；在银杏，便是那醇厚的金与静穆的美了。

我们匆匆的来看，能带走的，不过是几张照片，几片落叶；而那真正的“地道”的禅意与时光的厚味，怕是要像那菜苔一样，需得长久地生长在这“影”与“声”里，方能全然领略的罢。

再看那寺中的银杏，已成了小小的一团金色光晕，嵌在深深浅浅的褐色、绿色与红色之中。方才在树下感受到的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屏息的辉煌，此刻退远了看，竟显得那样安宁，那样妥帖，成了这古寺千年呼吸里，一个温暖而明亮的节奏。

回头再看那寺中的银杏，已成了小小的一团金色光晕，嵌在深深浅浅的褐色、绿色与红色之中。方才在树下感受到的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屏息的辉煌，此刻退远了看，竟显得那样安宁，那样妥帖，成了这古寺千年呼吸里，一个温暖而明亮的节奏。

从山上下来，心仿佛被那静与美洗涤过了一遍，轻快而饱满。中午，我们相聚在梦时代那间名为“大树”的餐厅里。玻璃窗外是都市璀璨的、流动的灯火，窗内是我们满桌的欢声与热气蒸腾的菜肴。席间，扬子姐笑语盈盈，说着即将返回大洋彼岸的行程。

此刻的相聚，便因了这即将到来的别离，而镀上了一层格外明亮、格外珍惜的光泽。我们谈着方才的银杏，谈着寺里的见闻，谈着生活里琐碎的趣事与烦恼。

忽然便彻悟了那“相逢皆是看山客”。我们这一日的相逢，不正是为了共看洪山畔的这寺、这塔、这树么？我们从中看到了美，看到了静，看到了时光的痕迹。然而，“一笑风中黄叶飞”，那“一笑”才是真意。

宴席终要散，友情依旧在。我们恋恋不舍，互道珍重。我手里还攥着一片在寺里拾起的银杏叶，叶脉格外清晰。我将它小心地放进口袋里。我知道，我带回的，不只是一片金黄的叶子，更是整天的阳光、风声、钟鸣，以及那“看山客”相逢时，无言而会心的一笑。

那山，那寺，那树，依然在那里。而风中的黄叶，明年，依旧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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