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下仓镇大李各庄小学古柏记

斌哥

朔风裹着郊野的寒意在鬓角穿梭，我与蓟州文保所原所长黄立志老师并肩而行，踏过枯黄的衰草，往大李各庄小学的方向去。那座荒废的校园隐在冬日的薄雾里，像一卷被时光遗忘的旧书，而书脊之上，藏着一株距今已超千年的古柏——公元1019年生根，从北宋的风里长到如今，阅尽了蓟州的千年晨昏。

　　越走近，越能感受到荒墟的沉寂。红砖墙的老校舍披着灰黑瓦顶，墙皮斑驳如老人的皱纹，露出内里赭红的砖芯。萧瑟的杨树枝桠光秃地伸向浅灰天空，枝桠间没有一声鸟鸣，只有风掠过的呜咽。地面上枯黄的杂草与落叶铺了厚厚一层，将校舍的地基半掩，几扇褪色的绿漆窗框歪斜着，玻璃早被岁月敲碎，只剩空洞的窗洞，像一双双凝望时光的眼睛。黄老师指着墙面上模糊的红漆字迹，轻声说：“你看，‘文明守纪’‘全面发展’，这些都是当年校园的标语，风吹日晒这么多年，还留着些痕迹。”我俯身细看，那些褪色的笔画里，仿佛还藏着琅琅书声，藏着少年们奔跑的身影。

穿过校舍中央的红砖拱门，才算真正与古柏相遇。拱门的圆拱像一道天然的画框，先将古柏的一角框入眼底——那是一截从屋脊处探出来的梢头，苍绿的柏叶在灰白的天光里格外醒目，像一笔浓墨落在淡彩的画纸上。黄老师缓步向前，我紧随其后，一步步走进这道时光画框里。走到门洞中央时，古柏的树形便完整地铺展开来，那一刻，我竟忘了言语，只觉千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这株千年圆柏，远比想象中更具风骨。它如一位沉默的守墟者，立在荒废的学舍前，三人合抱的主干从齐腰高的枯草中拔地而起，树身呈深褐色，树皮纵向裂开如沟壑，像是被时光的利刃刻下的纹路。黄老师伸手抚过粗糙的树皮，指尖摩挲着一道深嵌的树疤，语气里满是敬重：“这处疤，是二十年前的一场雷暴留下的。当时大家都以为它撑不住了，谁料开春后，疤口旁竟生生抽出了新枝。你看，树和人一样，都有股不服输的韧劲。”他顿了顿，又道：“这树，见证了这里的三次变迁——先是古庙，香烟缭绕数百年；后改作学堂，书声琅琅数十载；如今校舍荒废，唯有它依旧守在这里。”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古柏的冠幅向四方延展，最宽处逾二十米，苍绿的柏叶层层叠叠，形成一道圆润的弧线，边缘的枝叶微微向下垂落，像是巨伞的伞沿，将地面的光影切割得斑驳。

我们绕着古柏缓缓行走，从南、东、北、西四个方向，品读它刻在枝叶间的千年故事。

　　站在南侧望去，整株圆柏的轮廓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将背后红砖斑驳的学舍老屋轻轻罩住。阳光从南侧的天际斜射过来，穿过柏叶的缝隙，在老屋的红砖墙与残存的窗棂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柏叶的苍绿与墙面剥落的红漆相映，像是时光在画布上晕开的笔触。靠近树身的地方，柏叶浓密得几乎不透风，深绿的色泽带着古庙旧时光的厚重；而冠幅边缘的枝叶稍显稀疏，浅绿的鳞叶在风中轻轻颤动，又似校园里未曾消散的少年意气。黄老师说，这南侧的冠幅，是古柏最雍容的一面，像极了古庙时期的禅意，包容着世间的喧嚣与沉寂。

　　走到东侧，古柏的枝干便露出了盘虬卧龙的姿态，与学舍的断壁残垣形成苍劲的对照。数根主枝从主干中上部斜出，粗如磨盘的枝身扭转着向上伸展，有的向左盘旋，有的向右弯折，枝节处隆起如瘤，像是巨龙的关节。最粗壮的一根主枝向东横出，先向下沉，再猛地向上扬起，枝身的纹理如鳞甲般交错，末端的枝桠则向天际伸去，像是龙爪探向云端。次级枝桠从主枝间生出，细如藤条，却依旧保持着扭曲的姿态，相互缠绕、交织，形成一张纵横的网，将苍绿的柏叶托在半空。阳光从东侧的树隙间穿过，将枝干的影子投在学舍破损的窗棂上，影影绰绰间，仿佛能听见旧年的读书声与古庙的钟鸣，在风里交织回响。黄老师指着枝干末梢的枯槁细枝，说：“这些枯枝，是岁月的勋章。它们虽失了绿意，却依旧倔强地指向天空，这是古柏的骨气。”

　　行至北侧，古柏的模样便添了几分凛冽的风骨，与学舍荒废的庭院撞出撼人的张力。这里的冠幅稍显稀疏，枝干的轮廓在灰白的天光下如铸铁般硬朗，裸露出的枯枝更是写尽了残朽中的坚韧。数根枯干从柏冠中刺出，表皮早已皲裂成炭黑色，有的断口处木质朽成蜂窝状，却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姿态，如壮士折戟却未肯垂首；有的枯枝仅余半截，断口斜削如刀，茬口处的木纤维倔强地向外翻卷，似在与岁月的侵蚀做着最后的抗争。主干向北的一侧，树皮剥落了大半，露出的木质呈青灰色，带着如斧凿般的深裂纹路，像是被时光劈砍后留下的伤疤。而最动人的，是伤疤的缝隙里，竟生出数簇新绿的柏叶——枯干如铁，新叶如翡，残朽与生机在此处撞出最烈的火花。黄老师轻叹：“千年的树，就像千年的历史，有破败，更有新生。咱们文保人守的，就是这一点新生的希望。”

　　绕到西侧，古柏便展现出老干撑天的雄浑气势，将学舍的颓败衬得愈发鲜明。主干向西的一侧最为粗壮，树皮的裂纹更深更密，有的地方甚至翘起来，形成一道凹凸的界线，像是古柏为了支撑冠幅，特意在这侧凝聚了跨越千年的力量。数根主枝从主干顶端向西伸展，与南侧的冠幅相连，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将老屋的墙面遮去大半。西侧的柏叶最为浓密，鳞片状的叶片层层叠叠，几乎将枝干完全覆盖，风从山间掠过，柏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古柏在低声诉说千年的故事：从古庙的晨钟暮鼓，到学校的书声琅琅，再到如今的荒草萋萋。在树身的基部，裸露的根须从石缝中钻出，粗如手臂，紧紧地扒着地面，向土壤深处延伸，这些根须呈深褐色，表面布满了瘤状的凸起，像是古柏的爪子，将整株树牢牢地固定在这片曾盛载信仰与知识的土地上。

　　仰头望去，阳光从柏叶的缝隙间直射下来，在树心处形成一道耀眼的光斑，仿佛是千年时光凝聚的光点。柏叶呈鳞片状，密密麻麻地附在枝桠上，指尖轻触，能感受到叶片坚硬的质感，以及那股穿透指尖的苍劲。在枝桠的节点处，还能看到新生的嫩芽，呈嫩绿色，像是古柏留给春天的信物。黄老师站在树影里，望着这株古柏，眼神里满是温柔：“文保工作，就是守护这些时光的见证者。它们不言不语，却把最厚重的历史，藏在了枝叶间。”

　　风又起，吹过古柏的枝叶，吹过荒废的校舍，吹过我们的发梢。我望着这株千年古柏，忽然懂得，它不是一株树，而是一座活着的时光丰碑。它站在这片土地上，看遍了朝代更迭、人间烟火，历经了风雨洗礼、岁月侵蚀，却依旧以苍绿的枝叶拥抱天空，以粗壮的枝干扎根大地。

　　离开时，我频频回望。红砖拱门依旧，古柏的苍影笼着荒墟，在冬日的天光里，凝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而画里的千年时光，正顺着柏叶的脉络，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