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南昌人的“摇会”

一击便倒（涂少昆）

说南昌人的“摇会”

涂 少 昆

“摇会”是民间古老的互助融资形式。它的组织形式，由一个发起人（称为“会头”）召集若干参与者（称为“会脚”）。南昌人称“摇脚会”，此称谓生动形象，盖因参与者如群雁列阵，随头雁之令而动，脚随身摇，呼应频繁。

我所见到的摇会，是在贫民居住地的街坊邻居之间进行的活动。通常一家有急用钱，自己充当会头撺同五六个人凑成一个“小额会”，又叫作“穷会”。一般是三块钱起会，每月每人出三块，轮流使用会金。

首月由发起人召集“会脚”抓阄排出月序，会头当月收取。次月则按阄按序至下一个“会脚”，会头按月收取余者照常出“会钱”三块，直至最后一人。各人的用途急缓不同，也可以私下协商调整收会顺序，不可以拖欠会钱这是信用的硬性规矩。

穷人之间的摇会只是解决燃眉之急，如孩子上学缺学费、家人看病钱没有着落，或是婚丧嫁娶周转不开。这种自发形成的民间信用体系，维系着底层社会的互帮互助伦理。

它不依赖契约，依靠的是熟人、熟家之间的信任与脸面，一旦失信，便在街坊中抬不起头来。这种无形的道德约束，比法律更具威慑力。红灯记田大婶的唱词，“穷不帮穷谁照应，两个苦瓜一根藤。”道尽了摇会背后朴素而深沉的人情逻辑。

“穷会”对于当时人均每月不足三块钱收入的底层民众而言，那可是一笔可观的应急资金。三块钱在当时能买几十斤大米，或支付数日的药费，足以缓解一场生存危机。

母亲在纱厂要“三班倒”，每次轮到当夜班，家里连一座小闹钟都没有。尤其是在冬天往往披着寒衣摸黑起床，看邻居的挂钟听敲打声估辨时辰。

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母亲便加入了一个“摇脚会”，每月凑三块钱，盼着轮到自己那月，花去五块钱买了闹钟，还给家里添置了一张，“一门两屉”的小柜子。此后换洗衣服再不用放进竹篮子挂在梁上了。

像我家穷到这般田地的家庭也是不常见。穷苦的滋味都是黄连苦胆味，咬得久了，竟也分不清是苦还是命。富裕人家的惬意舒适也许辨不出什么是甜蜜。

每月要背负会钱的压力，日子再过得紧诚信绝不可失。母亲万般无奈，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咬牙错开月份从厂子里另起一脚小会用作填补当月三块钱的空缺，两头会同时运转。

如此辗转腾挪，终未失信于人。工厂的工会成了互助会，职工有困难，每个月可以申请限额五块钱的借支，而后在工资里扣除。这样的生活窘境，母亲虽然不识字，可总是笑呵呵充满了知足感她说：“工厂学习时报纸上说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压迫，台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总把这话挂在嘴边，仿佛穷苦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要心向着光，日子便不算暗。她不知道台湾在哪里，也没见过报纸上的地图，但她信，信得笃定，像信那只闹钟每早准时响起一样。

我问母亲“妈，你知道什么是水深火热吗？”

母亲很自信回答我“台湾它是泡在海水里日晒夜露，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呗。”

我也不懂得，但是我不相信，为什么不到岸上去，要泡在海水里？母亲见我疑惑，说报纸上说的都是真的，咱们工会主席说的每一句话都和报纸上一样，还能有假？台湾等着我们去解放呢，等船一开过去，他们就能上岸过好日子了。

我可怜的母亲，因病在临终前告诉我说：“互助会的钱，这个月扣清了，也不欠外人的钱，没有债了…”母亲的一生就是挣钱还债、再挣钱、再还债，循环往复中守住了一个家的体面与信用，自己落下了人生的帷幕……母亲她走得很安静，像一粒尘埃落进岁月的缝隙。

2025-12-14·写于，江西南昌滕王阁畔宁王府旧址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