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大红绸缎棉袄

张宜霞

娘是一本书，厚重而绵长，一辈子读不完写不尽。有人说写娘的笔是跪着的。我写娘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蘸着泪。

这件大红绸缎棉袄， 是四十多年前，娘亲手为我裁剪缝制的，一针一线，缝着娘对我的牵挂，给我取之不尽的温暖。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娘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自幼生活在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大家庭。娘出嫁那天，身着大红绸缎棉袄，脚踏插花棉鞋，被八抬花轿风风光光抬进蔡窝村，花轿后面还有不少嫁妆。那时的娘，是别人眼中命好的新娘。谁曾想，过门后，家里的日子并不好，在贫寒中苦苦撑着一个家。

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村还很穷，我家更穷。奶奶年迈，父亲多病，弟妹尚小，六口人的生计全压在娘一人肩膀上。娘白天挣工分，晚上做针线，年年都交缺粮款。她咬着牙撑过二十多个寒冬。我出嫁时，家里刚刚能吃饱饭，根本拿不出值钱的嫁妆，只为我做了两床被子，还是我自己从梁山买的棉布和棉花。

娘不止一次给爹说：“大妮十几岁就出去上班，发了工资留点饭钱，剩下的全部给家里，结婚这样大的事，连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都顾家啦。”爹娘总觉得亏待了我、委屈了我，欠我一件绸缎棉袄。

娘是个豁达乐观的人，她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起来。两年后，家里的日子果然好了许多，并且越来越好。我和爱人大年初二回娘家。爹娘在村头迎接我们，高兴地合不拢嘴。刚进家门，娘紧走几步，匆匆进了里屋，我也跟了进去。只见她跪在床上，挪向床头，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粗布包袱，麻利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件崭新的大红绸缎棉袄，红底菊花，鲜艳夺目。她把棉袄展开给我说：“来，穿上，看看合身不？”

我穿上棉袄，娘给我一个一个系好扣子、提提领子、拽拽袖子、捋捋肩膀，再退后几步，眯着眼上下打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肥不瘦，不大不小，正合身。”那一刻，娘可算了一个大心事。这件棉袄，是嫁妆的弥补、母爱的兑现，是娘用心缝起来的圆满。

仔细看看棉袄，每一针都缝的那么密、每一线都拉的那么实、每一处都想的那么周到。五对盘扣规规整整，有棱有角，小站领不高不矮，恰到好处。娘还用剩下的布头把袖口包起来，说袖口好脏，拆下来洗洗省事。整个棉袄板正、熨帖，像一件艺术品。

此时，邻家嫂子推门进来，笑着打量我：“哎哟，俺妹妹穿上这个红棉袄，真好看，真喜庆。”嫂子又告诉我：“为了给你买这块布，你娘赶了两个银山集，在供销社买到的，回来就黑夜白天赶紧缝，就想让你进门就穿上。”两行热泪挂在我眼上，想说句感谢娘的话，没有说出口。

是的，我出嫁时，娘没陪送我好衣裳，更没有什么好嫁妆，但娘给了我最珍贵的礼物，那就是她的品格：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乐于助人、从不言苦。还有娘的教导：干活不要惜力气，力气用了还会有；锯响就有沫，干就比不干强；别人有难伸把手，不能关起门来朝天过；不要忘了别人的好，不要记着别人的错；光看贼挨打，不看贼吃饭；有了好吃头，左邻右舍都尝尝；人这一辈子，别想光过好日子，日子不好就咬咬牙……这些精神财富，比任何绸缎都华美，比任何嫁妆都贵重。

这件大红绸缎棉袄，冬天给我温暖，平时给我力量，它早已不是一件普通的衣物，是我精神的寄托和慰藉，是我灵魂深处最柔软的依靠。

想娘时，我就穿上棉袄，就像看见娘低头缝衣的侧影。这种爱，不声不响，润物无声，足以照亮一生、温暖一世。

▲娘的针线活，特别是盘扣子的技巧，在全村是出了名的。

▲娘精心为我缝的袖口，便于拆洗。

▲娘的晚年很幸福，虽然后来有病，但我和弟弟妹妹精心呵护着娘，也让爹娘穿上绣花绸缎衣裳。娘经常自豪地说：“年轻受罪不叫罪，老了享福才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