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随笔·白水悠思

云河

<p class="ql-block">桌上放着一杯水,一杯纯粹的白开水。它过于清澈了,清澈得一眼就能看到杯底微凹的弧线。它不冰也不烫,温和得没有一丝棱角。我忽然想,精神底色,或许便是如此:一种被反复过滤、消毒,安全却也因此失却了矿物质的苍白。</p> <p class="ql-block">这苍白,起初是宿命的白。它不像墨迹或血痕那般惊心,倒像古玉沁入肌理的、来自岁月深处的凉意。即使挣脱了迷信,潜意识里却常蜷伏着一个宿命式的自我判决。它未必关乎具体的人与事,而是一种更幽微的笃定:觉得自己存着隐秘的裂痕,终将惊扰圆满,或与安宁无缘。这份宿命感如影随形,不似暴君,更像一位擅长沉默审判的旁观者,令每一次喜悦都像侥幸,每一段接触都如履薄冰。在它的凝视下,将生活过成了一场漫长的、小心翼翼的自我辩解。</p> <p class="ql-block">于是,需要逃亡。逃向那幻梦的白。那是一片精神的暂栖地,由滤镜、远方、深夜的音频与瞬间的疏离感所筑成。在此卸下重负,以轻盈的幻觉抵御现实的钝重。可云乡无根。当晨光刺破云絮,跌落回原地,足底沾染的并非仙霖,而是更为粘滞的虚空。避世的梦,原是一帖药效短暂的安慰剂,梦醒时分,宿命的寒意反而深入骨髓。</p> <p class="ql-block">既然无处可驻,便只好永动。这便是异化的白,生命轨迹在全球化的血管中不息地奔流,熟练地切换代码、语言与身份,将人生延展成一张无尽的行程单。空间在窗外飞逝,风景在身后模糊,误将迁徙当作前进,把漂泊等同自由。然而,这高频的自我移植,悄然损耗了精神的“造血”机能。内在的风景日渐稀薄,文化的根系缓缓枯萎。成为一具具高效的、国际通用的容器,在万米高空,品尝着失重般的无依。</p> <p class="ql-block">最终,连最该丰盈的情感,也沦为了泛滥的苍白。如同这杯白开水,供应充沛,触手可及,却也平淡无奇。情感被简化成一种社会功能:点赞是礼节,群发祝福是流程,瞬时的共鸣如潮汐涨落。交付许多联结,却鲜少深耕;表达许多情绪,却罕有浸润。那曾经浓烈如血、饱满如泪的情感,被稀释成一种温和的、宜人的背景溶剂,它不再滋养灵魂的深处,仅仅维持着生命最基本的不枯萎状态。</p> <p class="ql-block">这四重白,并非彼此割裂。它们是一场无声的共谋。因畏惧宿命而遁入幻梦,因幻梦易碎而投身流浪,又因流浪的耗散,只得支付廉价的情感作为筹码。 以一层苍白,掩盖另一层苍白,最终将自己活成了一场循环往复的苍白叙事。</p> <p class="ql-block">杯中的水,已不知不觉饮尽。喉间留下一片温吞的空旷,解了表层的渴,却唤醒了更深处的、对于“滋味”的记忆。也许,觉察到这无所不在的“白”,本身便是染上第一抹异色的开端。生命的突围,或许不在于彻底逃离这苍白的四重奏,而在于能否在这广袤的底色之上,以自身为笔,蘸取那心底尚未干涸的、滚烫的赤红,艰难地,落下一个笃定而温热的签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