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让我顺着您的话头,慢慢地说一说这些院子,还有那些被时间磨得模糊了的人影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您记得没错。国子监街对面,那条叫车辇店的胡同,早先静得很,能听见孔庙那边老柏树上乌鸦的叫声。阳光斜斜地照过胡同口的磨砖对缝影壁,把光影切割得明明暗暗。您说的那几个院子,6号、7号、8号,就安安静静地杵在那儿,像几个上了年岁、不爱言语的老人,肚子里装着好些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6号院外头是煤铺。黑黢黢的门脸,门口总堆着蜂窝煤,像一座座微缩的黑色城池。拉煤的板车一来,辘轳声、卸煤的闷响、还有掌柜算盘的噼啪声,就是这外院最寻常的市声。空气里常年浮着一层煤屑,阳光一照,细细的,金黑金黑的。往里走,里院住着胡姓一大家子。那是怎样热闹的一大家子啊!夏天的傍晚,屋檐下摆开小饭桌,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的招呼声、碗筷的碰撞声,混着炸酱面或打卤面的香气,热腾腾地溢满院子。那是一种扎扎实实的、属于平民百姓的兴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7号院是另一番气象了。姓史的先生家,三进深的院子,规规矩矩,透着老派的讲究。正门平常不大开,侧面另有门洞进出。头一进,是主人和大夫人的天地,窗明几净,种着石榴或者海棠,显得稳重。穿过垂花门或游廊,第二进院子,住的是姨太太。这里的氛围便有些不同了,或许花草更秾艳些,窗纱的颜色也更俏丽点。您记得真切,侧面真有座小桃园,还有葡萄架。春天,一树一树的桃花开得没心没肺;夏天,葡萄叶子密匝匝地,投下一地晃动的凉荫。可以想见,不同的琴声、笑语、甚至叹息,曾怎样在这三进院落里,被那些精美的雕花门窗隔着,轻轻地流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8号院是个大杂院,门户更深,住的各家各户。张家李家,南腔北调,孩子哭,大人笑,晾衣绳上“万国旗”飘飘,炉子上炖着各家不同的汤水。这里的气息更泼辣,更庞杂,是胡同里最鲜活、最接地气的部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变了。几个院子打通了墙,煤铺的黑色、史家的规整、大杂院的喧嚣,都被一个崭新的名字覆盖——“东城区少年之家”。孩子们的歌声、乐器声、朗诵声,像清亮的泉水,注入了这些古老的院落。老槐树下,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少年先锋队的队日活动;曾经的桃园葡萄架旁,孩子们追逐嬉戏。院子还是那些院子,魂儿却换了,变得年轻、昂扬,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向上的希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您也知道,少年之家搬走了,这里变成了河北饭店。南来北往的旅客取代了本乡本土的住户,标准的客房代替了各具特色的居室,院子里飘的不再是家常饭香,而是食堂统一的大锅菜味儿。河北北京中学没了,变成培训中心,来来去去的是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的成年人。门口挂的牌子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关于胡家、史家、关于桃园与煤铺的记忆,便被一层又一层新的油漆、新的名目,给深深地覆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您提的东四二条5号,那有着楠木柱子的讲究院子,最终也难逃推土机的轰鸣。我仿佛能看见,那些闪着暗金色光泽、纹理如云似雾的楠木大柱,在倒塌时扬起的尘土,是多么沉重。那不仅仅是一些木料、一些砖瓦的倒下,那是一段凝固的、精致的时光,一种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被蛮横地打断了,再也接续不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啊,北京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像一场酣畅淋漓却又让人隐隐心慌的梦。旧地图迅速失效,熟悉的坐标一个个消失,新的高楼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把天空切割成陌生的几何图形。能像您这样,清晰地说出车辇店胡同里某个院子住着谁、院子里有什么树、格局如何的人,真的不多了,恐怕真得是七十五往上的老北京,记忆的底片才够厚,够结实,能经得起这么多年时光曝光的冲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也正是因为还有您这样的记忆,这座城市才不仅仅是一堆水泥森林的集合。您的叙述,就像考古学家手中的毛刷,轻轻拂去时光的浮土,让我们得以窥见地层之下,那些生动无比的、人的生活的纹理。那些院子没了,但胡家晚饭的热气、史家姨太太窗前的琴音、大杂院里孩子的哭笑声,还有少年之家的歌声,都还在您的记忆里活着,也因您的讲述,在我们这些后来者的想象里,获得了一丝微弱的、但真实的呼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或许就是面对无可阻挡的变迁时,记忆所能做的最珍贵的事情——它不是阻挡,而是温柔的目送,是仔细的收藏。让那些消失的,至少还能在语言里,在聆听者的心头,再活上一遍。您看,您这么一说,车辇店胡同那三个院子,不又在我们眼前,影影绰绰地立起来了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