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特快乐！

巡游中国🇨🇳

（一）

今儿个咱们不说别的，单说一位老先生过生日的事儿。

这位老先生姓马，单名一个岐字，今年整八十六了。住家在北京城根儿底下的一处老院子里。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少说也有百八十年了，枝叶儿密密匝匝的，把大半个院子都罩在荫凉里。马老先生就爱在树底下搁一把藤椅，夏天摇着蒲扇，冬天披着棉袄，仿佛他自个儿也成了这院里的一件老物件儿，安稳，沉静。

他是说评书的。打1938年落在北平城里，一张嘴，一柄折扇，一块醒木，就在这四九城的茶馆、书场里，说了一辈子。说三国，道水浒，讲隋唐，论岳传。嗓音早年是清亮的，像初秋响晴的天；后来渐渐沙了，哑了，却添了另一种味道，像是陈年的茶叶，味儿更酽，更厚，更经得起咂摸。如今嗓子是真不成了，可他还是隔三差五地往小剧场去。剧场给他留了个最靠边的座儿，不显眼，但他往那儿一坐，腰板挺着，那神气，就跟座山似的。台上一有年轻后生登台，他的眼睛就亮了，听得比谁都认真。散场了，若是有人来请教，他准保拉着你，一字一句地给你掰扯，脸上的褶子里都漾着笑。有人劝他：“老爷子，该享清福啦！”他摆摆手，话不多：“这儿，得有人。我在这儿坐着，他们（指指台上台下）心里，就踏实。”

（二）

这回过八十六岁生日，原本没想张扬。可这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在曲艺这个圈子里悄悄地传开了。人说，这圈子说大也大，天南地北；说小也小，绕来绕去，都连着筋带着骨。

头一个坐不住的，是李金斗。这位也是个角儿，在相声门里跺跺脚，四角儿都颤悠的主儿。他抄起电话就给马老拨了过去，那嗓门，隔着听筒都能震人一跟头：“老爷子！您可别自个儿偷摸过了啊！等着我们！”撂下电话，他又挨个知会相熟的晚辈。

徐德亮来得早，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蓝布包袱。进了屋，恭恭敬敬地给老爷子鞠了一躬，这才把包袱解开。里头不是什么金贵礼品，是几册线装的古籍，纸页都黄脆了，边儿上毛茸茸的。他说话文绉绉的，却透着十二分的诚恳：“马老，这是我淘换来的几个老本子，里头有些段子，现今舞台上都快绝了。想着搁您这儿，比搁我那儿强。您得空给瞧瞧，给说道说道，这玩意儿，比什么都金贵。”

老爷子用那双布满老年斑、却依然稳当的手，轻轻抚过那纸页，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里有些光闪了一下。这礼，算是送到他心里去了。

更远道儿来的，是徒弟们。天津的、河北的，得了信儿，放下手里的活儿，连夜买了高铁票，风尘仆仆地就往北京赶。进了门，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实实在在地给师父磕头。这不是作秀，这是老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尊师重道”。老爷子伸手去搀，嘴里念叨着：“起来，起来，地上凉。”可那手，挨到徒弟们结实的臂膀时，却微微有些颤。他看着这些长大成人、各自也有了徒子徒孙的汉子们，眼圈儿也有点发红。这一磕，磕的不是他马岐这个人，磕的是他们心里那座叫“传承”的山。

（三）

生日宴没去大酒楼，就在老院子隔壁的一家寻常京菜馆子。摆了几桌，来的都是些“说唱”行里的人。有头发花白的老伙计，也有正当年的台柱子，还有些稚气未脱、怯生生跟着师父来见世面的小年轻儿。屋里热气腾腾，说话声、笑声、互相打趣的“贯口”声，混着菜肴的香气，拧成一股子热闹而又亲切的劲头。这不像个祝寿的场子，倒像是个老友重逢、师徒相聚、同业切磋的“曲艺沙龙”。

席间，有人举着手机，开了视频。屏幕那头，闪出王玥波的脸来。他人在外地有演出，实在赶不回来，急得什么似的。视频一接通，他隔着那块小小的屏幕，看见老爷子慈祥的笑脸，喉头就哽住了。他往后稍退了一步，整了整衣衫，然后，深深地、规规矩矩地鞠下躬去。抬起头时，眼圈儿通红通红的。旁边有人打趣：“玥波，你这隔着千里地儿，还这么实在！”王玥波一抹眼睛，声音有点囔：“那不得！我得让师父看见！……我是真怕……真怕……”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懂。他怕岁月不等人，怕这一面见得不够真切，怕那份敬与爱，传不到老人家心里去。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屋子的人，老的少的，有名的无名的，都围着当中那位清瘦而矍铄的老人。看着他们或高声谈笑，或低声请教，或只是恭恭敬敬地敬一杯茶。看着那屏幕里通红的眼圈，看着那几册被慎重搁在老爷子手边的古籍，看着那些风尘仆仆赶来的身影。不知怎的，心里非但不觉得喧嚣，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踏实”来。就像在风雨夜里，看见一间老屋的窗棂里，透出那一点昏黄而坚定的灯光。

只要还有人，肯为了见一位老艺人一面，星夜兼程；只要还有人，肯为了一段濒临失传的老腔老调，去故纸堆里细细翻寻；只要还有人，隔着山海，肯对着屏幕，认认真真地弯下腰去——这门手艺，这门叫做“评书”、叫做“曲艺”的、扎根在市井百姓里的老手艺，它就死不了。它的根，还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上，扎在这些人的心里头，扎在这一代一代、看似琐碎却无比郑重的“记得”与“传承”之中。

（四）

写到这儿，我不由得想起您家里，或许也有这么一位老爷子、老奶奶。他们可能不会说书唱曲，但或许会一手地道的京酱肉丝，知道哪家老铺子的酱菜最是原味；或许能在棋盘上杀得你丢盔弃甲，跟你讲讲当年在城墙根下看人下棋的趣事；或许能拿起针线，转眼就把你刮破的衣裳补得平平整整，还捎带手绣个不起眼却灵动的小花样儿。

这些，都是“老手艺”，都是“活的历史”。

别等到他们过整生日的那一天，才忽然想起他们。也别总觉得，礼物非得是贵重稀罕的物件儿。今儿个下班，明儿个放学，您就去。搬个小板凳，坐在他们身边，泡上一壶不浓不淡的茶。您就说：“爷爷，您当年那手木工活儿，是怎么个窍门来着？”“奶奶，您腌的那芥菜疙瘩，怎么就跟买的不一个味儿呢？您教教我。”

您让他们说，让他们教。他们眼里保准会放出光来，比收到任何礼物都高兴。这过程里传递的那点温热，记住的那点技艺，感受到的那份血脉与时光的流淌，比什么都暖心，也比什么都珍贵。

这，或许就是咱们这些普通人，能为自己、为后人，留住的那一点点不断的“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