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米酒里的温情

松竹梅

在江西吉安的安福县，每当寒风凛冽的冬日来临，空气中仿佛都氤氲着一股酝酿的气息。此时，家家户户都会不约而同地投身于一项重要活动——酿造糯米酒。这看似平常的糯米酒，实则承载着安福人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传统，以及冬日里独有的温暖。

当地用于酿酒的糯米，源自生产队精心种植的中稻糯谷。每年十月底，秋意正浓，稻谷飘香，生产队便依照粮食分配标准，将这些珍贵的糯谷分发给各家各户。一袋袋沉甸甸的糯谷，如同一份份饱含希望的礼物，被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搬回家，妥善存放，静静等待着化身醇香美酒的那一天。

立冬之后，节气渐至小雪、大雪，整个村庄被一层淡淡的寒意笼罩。这时，村民们会挑着装满糯谷的箩筐，前往有砻的邻居家。那砻，宛如一位古老而神秘的智者，静静地伫立在角落，见证着一代又一代安福人的酿酒历程。村民们将糯谷倒入砻中，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响，砻缓缓转动，仿佛一位不知疲倦的老人，耐心地剥离着糯谷的外壳，最终推碾出淡红紫的糯谷糙米。大家坚信，只有用这种经过传统工艺处理的糙米蒸出的酒，才更具营养，风味也更为独特。

然而，要酿出好酒，仅有糙米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关键的酒药子，也就是酒粬。制作酒药子可是农妇们的拿手好戏。她们会在适宜的时节，走进田野，仔细挑选那些生长得格外茂盛的辣蓼草。辣蓼草的茎叶翠绿欲滴，生机勃勃，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独特的清香。农妇们熟练地割下辣蓼草的茎叶，小心翼翼地抱回家。回到家后，她们把辣蓼草放在石臼里，挥动木杵用力捣击。那清脆的捣击声，宛如一首欢快的劳动之歌，在屋子里久久回荡。随着捣击的进行，辣蓼草的汁水慢慢渗出，清新的草香弥漫开来。与此同时，她们将稻米放入舂臼石中，慢慢舂细过筛，直至稻米变成细腻的粉末。接着，她们将辣蓼草的汁水和稻米粉末混合在一起，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却充满力量与智慧的手反复揉搓。那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团丸，就像她们心中播下的希望种子。农妇们把团丸放在阴凉通风的房子里，让它们自然发酵。在这个过程中，她们就像细心的母亲照顾孩子一样，时不时过来查看。几天之后，团丸上渐渐长出一层绿色的霉菌，这标志着发酵成功。最后，她们把团丸拿到阳光下晾晒，让阳光带走多余的水分，直到酒药子变得干燥而坚硬，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做好的酒药子呈淡黄色，中间点缀着点点霉菌留下的黑斑点，恰似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凑近一闻，淡淡的酒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酒药作为酿水酒的引子，宛如一把神奇的钥匙，没有它，酒便无法酿成。

接下来，便到了酿酒的关键步骤。人们把蒸熟的糙糯米饭倒在大盘箕里，热气腾腾的米饭散发着阵阵诱人的米香。大家小心翼翼地用铲子将米饭摊开，让热气尽快散去。当米饭还有七八分热的时候，按照一定比例，把碾碎的酒娘均匀地撒在上面。那酒娘粉末如同洁白的雪花，轻轻地飘落，然后人们用手将它们充分搅拌均匀。之后，将搅拌好的米饭装入事先准备好的蒸酒酒甄中，下面用一个类似矮脚盆的容器兜底，这容器由当地特有的杉木材制成，散发着淡淡的杉木香。

由于冬天气温低，不利于发酵，人们会想尽办法为木甄营造一个温暖的环境。有的人家把木甄放在灶边放柴的角落里，那是厨房最温暖的地方。然后，围上一层用稻草编织的禾杆帘子，如同给木甄穿上一件厚厚的棉衣。那禾杆帘子软软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还有的人家，直接用长长的禾杆将木甄厚厚地围住，再用绳子一圈圈绑好，形成一个温暖的小窝。因为灶边早晚要烧火煮饭炒菜、煮猪食，灶下火坑里也时常烧火取暖，所以那里温度比别处高，发酵也更快。

大约十来天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安静的糯米在木甄里活跃起来，仿佛一群沉睡的小精灵被酒药子唤醒。那矮脚盆似的木桶里开始有一层琥珀色的液体，随着发酵的进行，酒香开始在厨房的空中悄然弥漫。起初，酒香若有若无，宛如一首轻柔的摇篮曲。渐渐地，酒香愈发浓郁，弥漫了整个屋子，飘出窗外，引得路过的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深吸一口。这股酒香，不仅仅是酒的香气，更是安福人冬日里温暖与幸福的味道。

立春前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兴奋而忙碌的气息。阳光洒在大地上，给世界镀上一层淡淡的暖金色，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纷纷踏上前往神泉热塘的路。脚下的泥土路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微的光泽，每一步都能感受到脚下土地的坚实。

远远地，就能听到热塘边热闹的人声和潺潺的流水声。热塘的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像是无数颗细碎的钻石在跳跃。走近热塘，一股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硫磺味，这是热塘水特有的气息。人们将水桶浸入热塘中，“哗啦”一声，清澈的水装满了水桶，那清凉的触感从指尖传遍全身。

大家都知道，只有这热塘的水才能榨出上好的酒。用它榨出来的酒，不会发酸，不会变质，更不会起白霜。

回到家后，榨酒的工序便正式开始了。首先，要把榨具从生产队仓库里用板车拖回来。那板车在地面上缓缓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榨具都是用樟木制成的，樟木那独特而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让人闻着就觉得神清气爽。

榨具被架在宽敞的大厅中央靠墙。上面两条方木，直径足有三十多公分，长两米五，粗壮而结实；下面两条稍小一些，但也有十公分以上。四条脚柱差不多有十五公分粗，后长前短，后面的脚柱有一米五六高，还镶着很粗的活动方木。前脚刚好与上面的木柱平齐，下面安装着一个巨大的木滚筒。滚筒中间安了一截十多公分的木条，方便套榨绳。榨具两边错位地凿了几个孔，仿佛是它独特的“眼睛”，等待着木棍的撬动。

待榨具安装妥当，人们抬来一个与架内大小相同的木盆。木盆散发着淡淡的木香，盆底下抠出一个口子，套上一截竹管。竹管摸上去光滑而凉爽，凑近还能闻到竹子淡淡的清香。这竹管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通道，为榨出来的酒指引着方向。漏在事先放好的杉木桶里！

接着，人们把甄里的酒糟舀到榨箩里。那酒糟呈深褐色，散发着一股发酵后的香气，带着微微的甜味。舀酒糟的时候，能感觉到酒糟的湿润和绵软，从勺子上滑落进榨箩，发出“噗噗”的声响。

逐个舀满榨箩后，人们压上一块厚厚的樟木板。木板散发着浓郁的樟木香气，触感光滑而坚硬。木板上再压上一根方形的与木板同长的枕木，枕木的纹理清晰可见，犹如岁月留下的痕迹。

然后，两个人抬起那根粗壮的榨木。榨木是圆形的，摸上去光滑而沉重。靠墙那端用短绳套好，“咔嚓”一声，绳结系紧。滚筒这头则用长绳，在榨木上绑好后，套在滚筒上绕了几圈，将绳结套在那木条里。这时，榨箩里的酒开始缓缓地渗出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一首美妙的乐章。

随着滚筒慢慢转动，榨木紧紧压实在榨箩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榨木在用力地挤压着每一滴酒。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压力也越来越大，再用撬棍插进滚筒的孔里，一点一点地撬。撬棍与滚筒接触的地方，发出“咔咔”的声响，每一次撬动，都能看到更多的酒从榨箩里流出来。

整个大厅里，酒香越来越浓郁，那是一种醇厚而迷人的香气，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一个酒香的世界，每一口呼吸都充满了酒的芬芳。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大厅里，照亮了那流淌的酒液，也照亮了人们忙碌而幸福的脸庞。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一碗米酒，承载着安福人的传统、劳动和情感，成为他们生活中最美好的回忆。

记忆的长河，将我带回多年前初到南边的日子。那是一个充满未知与期待的时刻，我们一家刚到南边，人生地不熟，只能借住在高家与钟家的旧砖瓦房里。那房子带着岁月的痕迹，斑驳的墙壁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那时，水清叔家也借住在那里。我们家住在正中大厅和西向房，房间虽不宽敞，但一家人挤在一起，倒也有了几分温馨。水清叔姓陈，那时二十七八岁，身材挺拔，面容和蔼，眼神里透着湖南人特有的质朴与憨厚。他从湖南迁过来，村里的人都亲切地尊称他为“小老陈”。

水清叔有一门令人称奇的手艺——做木工。令人惊讶的是，他没从过师，全凭自己琢磨。无论多么复杂的家具，只要他看上一眼，再琢磨一阵，便能制作出来。他做家具时神情专注，手中的工具在木头上游走，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那锯子切割木头的声音、锤子敲击钉子的声响，交织成一首动听的劳动之歌。

他们家住东向房，东向房的东侧是一个大大的菜园。菜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生机勃勃，绿意盎然。菜园被一片竹山环绕着，翠绿的竹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与菜园里的蔬菜低语。房后也是竹山，还有一棵高大粗壮的苦楝树。每到夏天，苦楝树便会洒下一片清凉的树荫。

西向边与房前的地坪同样平整，上面长着几棵毛竹。那些竹子在风中微微晃动，像是在向过往的行人招手。如果要去村中心，就得从屋后的小路穿过去。那条小路弯弯曲曲，两旁长满了杂草和野花。沿着小路一直走，会来到今天的南边小学门前，再下坡，经过习桂旧屋后门，才能到达村中心。

旧房正前方是如今学民家那栋倒塌半栋的半砖石墙屋。那是清朝时代的建筑，虽已倒塌半栋，但残留的砖石墙壁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它曾经的辉煌。左前伸出一栋土砖三进的是陈堂大伯家，土砖房朴实厚重，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守护着这片土地。再隔一条巷子就是春生大伯家外墙批了石灰的夯土墙屋，白色的石灰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这几栋房前面便是安福渠，渠水清澈见底，缓缓流淌，宛如一条玉带缠绕在村庄之间。

三年后，父母亲凭借勤劳的双手，在水渠岸上夯了一栋三进的茅草屋。那茅草屋虽然简陋，但却是我们一家人的避风港。那一年年三十晚上，下午四点左右，村里热闹起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宣告着新年的到来。父亲还在山上砍柴未归，母亲在厨房忙碌着，做着简单的年夜饭菜。厨房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那是家的味道。

我们几个孩子听到鞭炮声，兴奋不已，朝着鞭炮声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拣鞭炮。当来到当初刚到南边借住的房子前，鞭炮刚放完，阵阵青烟袅袅上升，弥漫在竹山包围的房屋上空，仿佛给整个村庄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水清叔一家正在吃年夜饭，他们围坐在桌旁，欢声笑语不断。看到我，他们立刻热情地招呼道：“死崽子，吃饭了吗？没吃进来吃饭。”我有礼貌地回答：“我要等爸爸回家了才能吃饭，就不在你这里吃了。”水清叔笑着说：“那就喝杯酒吧，好甜的！”说完，他倒了一碗水酒，放在桌边，然后把我拉进去按在凳子上坐下。

我那时才五岁多点，从未喝过酒。看着那碗琥珀色的水酒，温温的，冒着一丝热气，飘着浓浓的酒香，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那甜香的味道瞬间在口中散开，一直甜到了心底。水清叔又递给我一双筷子，说道：“夹肉吃吧，慢慢喝哈！别急！”我有点不好意思，脸红红的，没去拿筷子夹菜。满桌的美食让人垂涎欲滴，稣肉色泽金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鸡肉鲜嫩多汁；萝卜炖猪肺汤汁浓郁，萝卜吸收了猪肺的鲜味；粬肉（红烧肉）红亮油润，肥而不腻。这些菜都冒着热气，仿佛在诉说着新年的喜悦。

我忍不住又喝了满满一口，砸了砸舌，体内仿佛有股热气在奔腾。那时还不懂醉是什么感觉，接着猛的一口干完那小碗酒，便站起来说：“叔，我得回家了，爸爸应该回来了，我们得拜完公太吃年饭了！”水清叔关切地说：“好吧，那你小心点！路上慢点走，别掉那竹山里的坑里面去了！”我说了声：“好，谢谢叔！”便往家里走。

回家的路不到一百米，但要从陈堂大伯和春生大伯两栋房子的巷子里穿过，再沿着门前的竹山小路走二十米才到家。刚走时还没事，到了巷子里，便觉得燥热起来，脸上火辣辣的，脚下无力，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朵上。我强撑着走过那条小路，只觉得整个头好像要炸裂，心里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好不容易挨到门口，便一脚软了下去，靠在门内躺在了地上。

等到半夜醒来，母亲焦急地问道：“你到哪里喝的酒，家里穷也没蒸酒啊。”我迷迷糊糊地说：“去捡鞭炮，小陈叔家在吃饭，他们很热情，倒了一碗酒给我喝，很好喝，很甜！”母亲一听，又急又气，一巴掌打过来，说道：“死崽子你，昨晚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全家人都找你，上窜下跳，找了几个小时才在门企后那找到你！大冷天的睡这么沉！以后不能再到人家家里喝酒了！”我低着头，摸着被母亲打的脸，乖乖地应承道：“好，我以后绝不再喝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沾过酒，那一碗酒让我记了一辈子。它不仅是一次醉酒的经历，更是我童年时光里一段难忘的回忆，承载着村庄里邻居家温暖与亲情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