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趁回老家的机会,我独自向那个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晃眼,把五十多年的岁月晒得发白。拐过那道熟悉的缓坡,洪塘就静静地卧在那里了。土坝还在,只是上面的杂草更深了;水面依旧泛着那种我闭眼都能想起的、微微发黄的波光——我们叫它洪塘,大约便是因了这水的颜色罢。说起来,我们生产队曾一度也叫过洪塘生产队,名字就源于这片默默滋养着村庄的水塘。土坝下的农田,一块块还是从前的模样,像一册摊开的、边缘微卷的旧书。风从塘面掠过,带着水草与泥土的、亘古不变的气息,一瞬间,那些被时光压实了的昨日,便全都鬆动了,哗啦啦地摊开在眼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这方水塘是我们整个夏天的魂魄。午饭的碗筷一搁,心里就像有只爪子在轻轻地挠。于是,总要寻一个最天衣无缝的理由,对母亲说去谁家借本连环画,或是到后山拾柴火。心是虚的,脸上却要装出十二分的坦然,眼神不敢多停留,一溜烟地跑出家门。直到屋角彻底挡住了母亲的视线,那憋着的一口气才畅快地呼出来,脚步也撒了欢,向着这自由的秘境飞奔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塘边的浅水处,被我们这群“泥猴子”扑腾得一片浑黄。我们管游泳叫“洗澡”,似乎洗去的不仅是汗腻,还有一切规矩与束缚。不只是孩子,许多大人也常来此游水、搓洗,暑热天的午后或收工傍晚,塘里总漾着各色的人声与身影。我的“泳姿”,是再正宗不过的“狗刨”,手臂在水里乱划,双腿拼命扑打,水花溅得老高,声势浩大,前进却慢。至于那塘心,在我们孩子眼中,便是神秘的深渊了。大人总吓唬我们说那里有“水猴子”,专拉小孩的脚。我们便只敢在离岸十几米的地方,逞强似的游一个来回,便慌忙折返,脚触到塘底温软的淤泥,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偶尔有大胆的伙伴,一个猛子扎下去,从远处冒出头来,抹一把脸,骄傲地甩着头,那姿态,在我们看来,简直比得上运动画报上“甩头的自由泳”选手般风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常常是跟在后面的那一个。看着同伴们像鱼一样灵巧,心里既羡慕,又有点怯怯的满足。我的天地,就在那岸边浅水与神秘深潭的交界处,一点点地、试探性地拓展。今天比昨天多刨出一臂远,便是了不起的胜利。那种对深水的畏惧,与渴望征服它的冲动,那种凉沁沁的塘水包裹肌肤的触感,与上岸后阳光炙烤脊背的微疼,都如此真切地构成了“快乐”的滋味。游罢了,我们瘫在滚烫的土坝上,晒得浑身黝黑发亮,像一排刚从泥里挖出来的藕。回家路上,得格外小心,要等身上的水渍被风吹干,还要装出一副老老实实、哪儿也没去的样子。然而湿漉漉的头发,与眼角耳窝里洗不净的细沙,常常出卖我们,换来母亲一顿笑骂与轻轻的责打。可第二天,那塘水的召唤一来,所有的警告便又抛到九霄云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样的光景持续了很多年,大人们依旧在劳作后来此洗去疲惫,孩子们依旧把这里当作冒险乐园。只是后来,塘被人承包养了鱼,水面上常漂着投喂的草料,塘边也多了些看护的棚屋,渐渐便不再有人来游泳洗澡了。一塘活水,从此只属于鱼群和寂静。我后来的人生,竟真的与游泳结下更深的缘分。我在标准的泳池里学会了一种又一种规范的姿势,在划定的水道中追逐着速度与距离。池水是澄澈的、消毒水味的,恒温的,再也没有洪塘那种天然的土腥气与随季节变换的凉热。我游得比童年时快得多,也远得多了,可再没有那样一次“游泳”,能拥有瞒着全世界奔赴一片浑黄水域的、窃窃的狂喜,也没有了那份对五六米深处既怕又想的单纯敬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站在塘边,四野寂静。昔日的喧闹,那些破锣似的笑声、互相泼水的尖叫、夸耀泳技的嚷嚷,都被时间这匹巨大的绸子 absorb 得干干净净,只剩风吹过水面和老槐树的呜咽。伙伴们早已星散,漂泊在各自的生活里,为着不同的水深而挣扎或畅游。洪塘还是洪塘,它收藏了我们所有的夏天,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忽然觉得,我后来所游过的无数泳池、海滩、江河、水库,其源头似乎都隐伏在这片不大的、泛着黄昏光晕的水塘里。我毕生学习游泳,不过是在学习如何与不同的“水”相处——有时是童年的禁忌与诱惑,有时是成长的规范与目标,有时是生活的重压与虚无。而最初教会我“游”起来的,正是这片浑浊的、温柔的、藏着秘密也藏着风险的洪塘。它从未要求我成为一个泳者,它只慷慨地给予了一个孩子扑腾的快乐与试错的边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夕阳把土坝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水面上,将那一片光晕染成了温暖的古铜色。该走了。转身的刹那,我仿佛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属于遥远夏天的水花声,还有那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孩,上岸后,偷偷摸摸溜回家去的、窸窣的脚步声。</span></p> 后 记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写下这些文字时,童年的水花仿佛又一次溅湿了记忆的河岸。洪塘,这片地图上无名的水域,于我而言,却是一片精神的“应许之地”。它从未被圈定在泳池的赛道里,也未曾标记于任何风景名录中,它只是静静地存在于故乡的褶皱里,存在于一代又一代孩子“偷偷摸摸”的盛夏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曾以为,成长是从一片浑黄游向澄澈、从野性扑腾游向规范竞速的过程。直到再次站在塘边,我才恍然,或许恰恰相反。后来的“游泳”,是在学习一种被定义、被衡量、被赋予意义的水中运动。而洪塘给予我的,是“游”本身最初的模样——那是一种与天地间最原始元素的嬉戏与试探,快乐源于水的包裹与抗拒,恐惧源于对未知深幽的直觉敬畏,自由则藏在“禁令”与“奔赴”之间那份心跳的缝隙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它是一片真正的“原初之水”。我后来所经历的一切水域,无论是泳池的氯水、江河的激流,还是生活的潮汐,其情感与隐喻的原型,都已在此埋藏。它教会我的,不是如何游得更快,而是如何感受水的浮力与阻力,如何在“怕”与“想”之间找到自己心灵的边界,又如何带着一身湿漉漉的痕迹,笨拙而雀跃地返回人间的秩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谨以此文,献给那片永远泛着黄晕的水面,献给所有在类似“洪塘”中泡大、身上终其一生都带着那抹洗不净的细沙与太阳味道的孩子。我们终将游向更广阔、也更复杂的水域,但最初推着我们浮起来、扑腾开的那股温柔而混沌的力量,将始终是我们灵魂的压舱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洪塘不言,它只是收藏了所有夏天。而我们,用一生回望那最初的涟漪。</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