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像树一样活着》513</p><p class="ql-block">裕英站在自家门前的晒场边,伸手轻轻摸了摸一根肥瘦相间的咸肉。粗糙的肉皮蹭着掌心,让她想起从前那些难捱的日子。那时候,铜闸镇穷得叮当响,山珍海味是梦里的东西,家家户户的米缸,多半时候都是半空的。</p><p class="ql-block">“家英,快过来搭把手!”裕英回头冲屋里喊,“把那几条咸鱼挂到竹竿上,别让野猫叼了去。”</p><p class="ql-block">家英应声跑出来,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她盯着竹篮里的咸鱼,眼睛亮晶晶的,凑到裕英身边问:“妈妈,这些咸鱼闻着好香啊!我们什么时候能煮来吃呀?”</p><p class="ql-block">裕英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指尖划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别急,得再晾几天。等风把鱼肉里的水汽吹干,腌得透透的,吃起来才香呢。”</p><p class="ql-block">铜闸人爱吃咸菜的历史,比挂着的咸货还要久。这背后,藏着的是一长段和贫穷较劲的日子。裕英记得最清楚,有一年春荒,家里的米缸见了底,揭不开锅的日子,全靠墙角那缸腌菜撑着。</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她望着空空的米缸,蹲在灶边叹气:“唉,这日子可怎么过哟,啥都没有。”</p><p class="ql-block">话音刚落,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角落里的咸菜缸上。缸盖一掀,浓郁的咸香涌出来,裕英的心瞬间就稳了。她喃喃自语:“还好,还有这缸腌菜在,不管怎么样,总能对付着过日子。”</p><p class="ql-block">晚饭时,桌上只有一碗清粥,一碟腌菜。家英端着碗,皱着小眉头,小声问:“妈,今天又是咸菜啊?”</p><p class="ql-block">裕英心疼地看着女儿瘦弱的小脸,夹起一筷子腌菜放进她碗里,声音软得像棉花:“孩子啊,这咸菜虽然普通,但能填饱肚子。等以后日子好了,妈天天给你做肉吃,做你爱吃的红烧肉。”</p><p class="ql-block">家英看着碗里的咸菜,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她知道,妈妈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她。小小的她,捧着碗,一口粥一口咸菜,把对好日子的期盼,都咽进了肚子里。</p><p class="ql-block">那些青黄不接的时光,就是靠着一缸缸咸菜,铜闸的主妇们才把日子撑了过来。哪怕外头寒风刮得再紧,只要家里的咸菜缸满着,心里就踏实。</p><p class="ql-block">邻居们路过裕英家的晒场,看着她忙着翻晒咸菜,笑着打趣:“裕英啊,你这一天到晚忙活这些腌菜咸菜,累不累呀?”</p><p class="ql-block">裕英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笑得眉眼弯弯:“不累不累!”</p><p class="ql-block">旁人哪里知道,这腌菜腌的哪里是菜,是过日子的心情,是熬过苦日子的底气,是藏在岁月里的滋味。每一次撒盐、压缸、晾晒,都是她和生活的对话。那些苦乐参半的往事,都跟着盐粒,渗进了菜梗菜叶里。</p><p class="ql-block">日子渐渐好起来了,桌上的荤腥多了,可铜闸人还是离不了那一口咸菜。酒肉吃腻了,夹一筷子脆生生的腌萝卜,咸香爽口,瞬间就解了腻。那股子熟悉的味道,总能勾出心底最暖的记忆——是母亲蹲在咸菜缸边的身影,是一家人围坐桌前的安稳,是铜闸镇独有的,带着咸香的日子。</p><p class="ql-block">铜闸人对咸菜的爱,从来都不止是果腹那么简单。那股子咸香里,裹着的是苦日子里的相互扶持,是一家人围坐桌前的暖,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情。</p><p class="ql-block">镇上偶尔来些外地人,听说家家户户的咸菜缸常年不闲着,总要皱着眉劝几句。</p><p class="ql-block">“你们这天天吃咸菜,盐巴放得足,对身体可不太好啊。”</p><p class="ql-block">铜闸人听了,也不辩解,只是咧嘴一笑。裕英就遇见过好几回,她总是摆摆手,笑着回:“吃了一辈子的东西,早就是自家人了,哪有那么多讲究。”</p><p class="ql-block">是啊,从小吃到大的味道,哪是旁人几句话就能说得透的。那咸菜缸里腌着的,是青黄不接时的救命粮,是冬夜里就着泡饭的暖,是母亲的手,是家乡的风。</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饭桌上的荤腥渐渐多了,大鱼大肉也不再是稀罕物。可铜闸人腌咸菜、晒咸货的习惯,半点没改。一进腊月,家家户户的屋檐下,照旧挂满咸肉、咸鸭、咸鱼,风一吹,咸香漫遍整条街。这成了铜闸镇冬天独有的风景,少了它,反倒像少了点年味儿。</p><p class="ql-block">裕英的咸菜缸,也照旧在墙角立着。秋末腌的萝卜干、雪里蕻,开春捞出来,脆生生的,拌点香油,就是最好的下饭菜。家栋每次从学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掀开缸盖闻闻,那股熟悉的咸香,能让他瞬间安下心来。</p><p class="ql-block">这天,他帮着裕英把刚晒好的咸鱼收进屋,望着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咸货,忽然开口:“妈,这味道,怕是走到哪儿都忘不了。”</p><p class="ql-block">裕英正用麻绳捆着咸肉,闻言回头看他,眼里满是笑意:“忘不了就对了。这是咱家的味道,是铜闸的味道。”</p><p class="ql-block">家栋点点头,眼神里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坚定。他望着窗外错落的屋檐,望着那些在风中轻轻晃动的咸货,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自豪。</p><p class="ql-block">这咸菜,这咸香,哪里只是几样吃食。它是铜闸人咬着牙过日子的韧劲,是一家人抱团取暖的温情,是刻在血脉里的根。无论将来走多远,这股子咸香,都会跟着他,提醒他,哪里是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