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讲台上的粉笔盒换了几茬,黑板槽里的粉笔灰落了又扫,指尖拂过黑板边缘,还能摸到一层细细的白霜——算起来,我在这方讲台前已经站了快二十余年。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拍落时扬起细浅的尘雾,这细碎的声响,竟成了我教育生涯里最熟悉的背景音。</p><p class="ql-block">这些年的日子,像把一捧碎玻璃和糖块混着捧在手里:甜的是那些“不该发生”的变好,硌手的是眼睁睁看着有些孩子在求学路上掉了队。</p><p class="ql-block">最常被同事打趣“会变魔术”的,是我接的那几个“烫手山芋”班。印象里最深的是2020届,在走廊尽头的12班:上课铃响了三遍,后排的纸团还在半空中飞,伴着几声起哄的笑闹;作业本收上来,一半是空白页,剩下的也写得潦草如天书;连隔壁班老师路过,都要下意识加快脚步,生怕被教室里的混乱缠上。我抱着教案站在门口的那天,喧闹的教室突然静了两秒,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投过来,带着好奇与挑衅,随即爆发出更肆无忌惮的哄笑,后排几个男生还故意把纸团往我脚边扔,眼神里满是“看你能怎样”的嬉闹。</p><p class="ql-block">我还没立规矩,就先被他们举报,要求学校换班主任…我耐心坚持,先是拉了张课桌在后排看了三天他们的自习:有人在课本上画漫画,有人偷偷给流浪猫写“投喂日记”,还有个男生把公式编成了顺口溜——这群“皮孩子”不是不想学,是没被接住。</p><p class="ql-block">后来的日子,我一点点把这捧散沙拢成土:早读不再是枯燥的齐读,改成了“故事分享会”,把课文里的人物聊成孩子们熟悉的“老熟人”;下午自习课特意留了十分钟“吐槽时间”,听他们倒苦水——“爸妈总觉得我在偷懒”“同桌老抢我橡皮”;连教室后面的黑板报,都让他们改成了“错题吐槽墙”——谁错了一道“坑题”,就画个歪歪扭扭的鬼脸,把错误原因一笔一划写在旁边,下次再有人栽跟头,就在下面补个“我也中过招!”的小批注,久而久之,那面墙成了班里最热闹的角落,错题也跟着少了大半。其实我靠的都是笨方法:揣着真心去接触每一个学生,接手班级的第一个礼拜,我整整连轴转了7天。每天晨曦刚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就站在教室门口等孩子们到校;夕阳把走廊染成橘红色时,我还在跟最后一个订正完作业的孩子叮嘱注意事项,几乎整天都泡在班里,哪怕没课,也守在学校里,借着课间、午休的功夫,一点点摸清每个孩子的脾气、心思和藏在叛逆背后的小烦恼。这份转变,离不开孩子们的真心配合,也少不了家长的兜底支持,可要是遇上那些蛮不讲理、素质不高的家长,再多的付出也像打在棉花上,连半点回响都没有,只能暗自叹口气,望而兴叹。</p><p class="ql-block">中考放榜那天,班长抱着成绩单惊叹:“冯老师,我们班过线的人,比年级预估多了一倍!”</p><p class="ql-block">更像“奇迹”的,是那个让我跑了7次家访的男生。他家条件优渥,可学习生活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常年不管事,抽烟抽得厉害;爷爷奶奶是退休干部,对他疼到了宠溺的地步,家里抽烟,零食、玩具堆成山,却从不管他的功课;母亲再婚後总觉得亏欠孩子,想靠物质补偿,甚至为了要回我暂时没收的孩子手机,在电话里跟我发过火:“我儿子的东西你凭什么扣?再不还我就去教育局告你!” 巧的是,他姐姐也是我早年教过的学生,算是看着他们家孩子长大的。</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家访,我就吃了闭门羹。敲开他家气派的防盗门,门把手上擦得锃亮,门后挂着精致的玄关画,屋里的装修透着优渥的家境,可氛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清。只有爷爷奶奶和父亲在家,问起男生在哪,三人先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最后爷爷才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无奈:“应该在房间里吧?这阵子他总把自己锁在屋里,我们也叫不开门。” 那天我没见到他,只能在客厅里跟三位长辈坐下来慢慢聊,听他们反复吐槽“这孩子越来越叛逆,管不动了”,也说起他姐姐当年的懂事乖巧,言语间满是对两个孩子的落差感。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个水晶烟灰缸,里面的烟蒂堆了半满,空气里飘着散不去的烟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晚风,格外呛人。</p><p class="ql-block">第二次去,我特意掐着他放学刚到家的时间点。这次他总算被爷爷喊了出来,穿着件皱巴巴的校服,领口还沾着点油渍,头发像许久没打理的杂草,乱糟糟地贴在额前。一靠近,我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混着少年身上的汗味,格外刺眼。我没敢直接提抽烟的事,怕戳伤他的自尊心,只捡着学校里的趣事跟他聊——谁上课打瞌睡被点名,谁运动会摔了个屁股墩,他全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下摆,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话少得可怜。爷爷奶奶在旁边不停地念叨“老师你多费心管管他”“我们实在没辙了”,父亲则靠在沙发上,手里夹着根烟,一言不发地抽着,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神情。</p><p class="ql-block">第三次家访是因为他跟同学闹了小摩擦,我想当面跟他聊聊分寸感,也顺带说说最近的作业问题——他的作业本上满是潦草的字迹,错题几乎没订正。我把作业本摊在他房间的书桌上,指着一道基础计算题:“这道题你上次就错了,其实只要再仔细算一遍就能对。” 他别过脸:“我懒得算。” “是怕算错被说吗?” 我追问。他沉默了半天,才小声说:“反正他们都觉得我不如姐姐。” 那天我没多劝,只跟他约定,先从每天订正5道错题开始,他犹豫了好久,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后面的几次家访,话题越来越具体:第四次聊他考试的小进步,我带了张表扬信,贴在他家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第五次说中考的复习计划,帮他梳理了薄弱科目;第六次是因为他又偷偷带手机去学校,我跟他母亲好好谈了一次,总算说通让家长配合管控;第七次是中考前一周,我带了套复习提纲,他主动跟我聊起想考的高中,眼里有了光。</p><p class="ql-block">第七次家访离开时,他奶奶塞给我一兜水果:“冯老师,辛苦你跑这么多趟,这孩子最近确实乖多了。” 父亲也站起来,把手里的烟掐灭:“老师,谢谢你。”</p><p class="ql-block">放榜那天,男生举着公立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在学校门口等我,声音都在发颤:“老师,我考上了!” 他穿了件干净的T恤,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身上的烟味也消失了。</p><p class="ql-block">也有暖得发烫的时刻:那个总把“无所谓”挂在嘴边的单亲家庭女生,后来会在我的教案本里夹便利贴:“冯老师,您今天的嗓子有点哑”;曾经躲着我走的男生,毕业多年后回学校,塞给我一包润喉糖:“老师,我现在做快递,知道‘好好说话’有多重要。”</p><p class="ql-block">这些年,我没开过有偿补习班,也没搞过“特色教育”——就是站在讲台上,把每个孩子当成“会发芽的种子”:有的长得快,有的需要多浇点水,还有的,可能要等一等春天。</p><p class="ql-block">当然也有扎心的时刻:曾遇到过一位素质堪忧的家长,自孩子入学起,就总爱把芝麻大的小事闹成西瓜大。记得是一次周五的自习课上,他孩子的笔不小心被后桌碰掉在地上,后桌立马捡起来道了歉,本是件弯腰就能解决的小事,他傍晚却气势汹汹地拽着孩子堵在走廊拐角,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尖利的刻薄:“你记清楚了,等下跟教务处老师就这么说——冯老师亲眼看见后桌故意摔你笔,不光不管不问,还骂了你,说‘这点小事瞎嚷嚷什么,耽误别人学习’。”孩子攥着衣角,抿着嘴小声反驳:“可是老师当时让后桌给我道歉了,还让我们好好相处……”他立马狠狠掐了下孩子的胳膊,眼神里满是威胁:“让你怎么说就怎么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她就是偏心后桌,故意针对你!她课后留你补数学,根本不是好心,是想让你给她当免费劳动力,好在领导面前装样子!” 孩子被掐得身子一缩,眼眶瞬间红了,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转天我就看见这孩子拉着我重点帮扶的男生,凑在耳边小声嘟囔:“冯老师其实根本不喜欢你,她就是装着对你好,想让你帮她拿成绩,在学校邀功。” 后来他真的抱着那支摔出笔芯的中性笔,闯进办公室拍在桌上,一口咬定孩子“在学校遭了霸凌”;我利用课后时间,帮他孩子补了两次数学薄弱项,没收一分钱,他转头就去教务处举报“老师私下有偿补课谋利”,硬生生把一份善意扭成了恶意的疙瘩。那阵子我被学校约谈了三次,办公室的同事都替我委屈,说我“好心没好报”,我默默把教案里标满了“他孩子易错点”的那几页折好,放进抽屉最深处——不是放弃,是清楚地知道,有些光,注定照不进刻意闭紧的门。</p><p class="ql-block">更有遗憾:遇到过彻底放弃孩子教育的家庭,我蹲在他们家门口说过道理、递过资料,最后还是看着那个孩子辍了学。还有个让我至今想起都心头发沉的例子——有个学生在我三年的管理下,安安稳稳读完了初中,毕业时还笑着跟我道别,说“老师,我先去社会上闯闯”。可毕业后没两年,就听说他没找正经工作,天天跟一群闲散人员混日子,最后竟因一场交通意外事故没了性命。我清楚,这早已不是学校教育能覆盖的范畴,可每当想起他在我面前乖乖的样子,心里就满是愧意,总忍不住想,是不是当初再多劝劝他读个职高、学门手艺就好了。后来才知道,他爸妈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读完初中够用就行,能挣钱比什么都强”,我当初苦口婆心劝过好几次,让孩子多学点技能,可家长根本不当回事。身为老师,我能管得住他在校的三年,却管不了他走出校园后的人生,面对这样固化的家长观念和家庭管理,我终究是个局外人,有心无力。但这些遗憾里,我没后悔——我把能给的光,都递过去了。</p><p class="ql-block">现在再擦黑板,粉笔灰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总觉得像接住了漫天星星。其实教育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不过是把“用心”拆成一天天的陪伴,把“责任”揉进每一次聊天、每一次家访、每一次批改作业的深夜里。哪怕遇到过拧巴的家长、走偏的路,该守的教育初心要守,该暖的孩子要暖。我从来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没有光鲜的头衔,没有亮眼的功绩,但那些被我接住的瞬间,那些孩子从“不在乎”到“尊重”的转变,那些从叛逆走向正轨的成长,就是我这二十多年教育生涯里,最亮、最珍贵的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