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走了万里——驻村笔记（连载十一）/卢瑞龙

木槿记忆

2023年5月31日 昨夜，诗人梁书正不请自来，到村里看我。 带来两篮土鸡蛋。 驱车不远百里，讲了不到十句话，就嚷着要回去。 好象他，出了四本诗集，就不得了。 好象我驻村的新寨，是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好象我，可以被任何人戏弄，想抛就抛，想弃就弃。 我直视着他眼镜后面的眼睛。 他说，就是来看看你。 他说，下次早点儿来，黄昏时，以脐橙园为背景，照一张相，并辅以一句文字——谁的肩膀不是满身风尘。 我说，还得加一句：谁的头上不是满天星辰。 我说，不留你。 我说，签上名字，署上日期，留下证据吧，免得你二天又不认账。 他就在他的诗人养的合田园的土鸡蛋招牌上认了罪伏了法。 他和他的车，从夜色里游来，倏地一下，又游去夜色。 而夜色，那么浓密，那么严丝合缝，好象从来不曾，被撕开。 我没有流泪，我甚至来不及感慨。 我被亲了一下，我摸了一下脸，唇印了然无痕。 侬本多情。 你又何须，报之以吻。 2023年6月5日 下午，到得村里。 网购了一台美的移动空调。 梁德华第一书记热心帮忙，一起抬至租住的胡小兰屋三楼后，回返时，我干脆兴之所至而村西尽头，又沿酉水河而东返。 因为沿路人家，有着一树又一树，金黄微红了的枇杷。就想去偷嘴。 就在陈志珍村秘书屋前的老车路右边坎下，有一爿菜园，菜园边上，有着一树浓烈的枇杷。 我正热烈。想着，读书人偷书叫做拿。 搞什么呢？尖锐的女声，吓了我一大跳。 原来是张树香，七十四岁的龙钟里带着嗔。 你们是哪儿的？她说 就是你们村里的，工作队的啊，我说。 是你家的？我说。 不是，她说。 这些枇杷挂到树上实在太乖，忍不到，摘几颗尝尝，我说。 我开玩笑呢，尽管摘，反正又没人要，她说。 上得车路，到她近前，就问，你在搞什么呢？ 我在整一下撑豇豆的枝条呢，她说。 但其实，我晓得她只是说给我们听。她是看到我们偷摘人家枇杷，出来仗义抓小偷，又因我们是工作队的，不好得罪，才改口讪然而已。不过，她的反应也是够快了，见子打子，随行就市。 我说，你年纪大了，莫做了。 不做哪门搞哦，做到起（蛮）我自己找得到几个粑粑钱也好啊，她说。 我其实认得她，三月份时，我去离村部不远处的公路边接水，她也在接水，我还帮忙整理了水管口和接水瓶的位置，又问需不需要我开车帮她送回家。 她说，我今年七十四岁了，动不起了。前些时候摔了一跤，脑壳到现在还痛。 她说，我小时候黔江讨饭过来，就在这儿安了家。老伴十多年前就走了。两个儿子都到浙江那边打工去了。一个女儿嫁到河对门的龙山弯里，一个女儿嫁得远些…… 她说过不停，双手压在拐杖头上，弱小的身体整个地就藉由拐杖支撑着。有风吹动，那些苞谷树、豇豆树以及枇把树，就都一摇一摇地，而且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应和着她的诉说，不时地笑，又不时地点头。 我说，你坐一下吧。 她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我说，你少讲话，多保重身体，没得钱米了就问儿子他们要，养儿盘女，本来就是防老的。 她就望着我笑，边笑还是边说——工作队员进村来，男女老少笑颜开。江边桃，路边果，哪个不摘哈（傻）家伙…… 唉！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必，她年轻时，也是个娇小伶俐的人儿啦。 想必，她的风趣与说个不停应该是因由平日里巨大如八面山的寂寞孤独无人与解吧？ 乞讨，远嫁。暮年，又独独终老。执过手的人，又早早地远远地去了。一生的劳累与悲苦辛酸，该比酉水河更深更长吧？想必。 想必，我还会做几回小偷，至少，我要把她藏在肚里的那些民谚啊、俚语啊、掌故啊什么的都偷出来。而她，至少也可以多笑几次，她的心里，也至少会宽展些、亮堂些。 是不是啊？ 2023年6月9日 凌晨，读到李海蓉，读到她的冰雪聪明与灵动。凌晨，读到西马，读到从前青涩的存在与存在的青涩。凌晨，在遥远偏僻的山村，打开租住的胡小兰家三楼的窗，没有星月，天空，那么黑，那么重。凌晨，我无眠，文字，也无眠。 凌晨，移动空调下班了，电风扇又来换岗。凌晨，脐橙园里熟悉地传来陌生的一片虫鸣，它们一直让我疑心，那就是外婆在世时拿蒲扇也赶不走的蛙声。凌晨，我站在这三搂的露台，我的目光，穿过一百亿光年，看见你乌黑的发辫，泪水一样晶亮。凌晨，我们牵手，穿过桃林，又越过枇杷园，我们就一直这样奔走不是吗？凌晨，我们十指相扣，紧紧相拥，炎炙的夏，也敌不过我们一直所需要的热烈和温暖。凌晨，我这般可怜又幸福的疯子。 凌晨，我这般不言不语又不哭不笑的傻子。 凌晨，熟睡了的人世，婴儿一般安静，并且纯净。 凌晨，我该说晚安呢还是该说早安？ 2023年6月13日 今天，去母猪湖水库去巡查。 水库很小，就像一个山顶上的塘。周围的山巅，就像合十的掌，在太阳底下闪着一种佛的光。 没发现什么隐患与情况，一切平安。 返回的途中，竟想到诗人梁书正的诗集——《群山祈祷》，心里一软，就有点儿想他了。 《群山祈祷，你祈祷》 ——致诗人梁书正写诗，卖土鸡蛋卖土鸡蛋，写诗在白天黑夜里穿行乐此不疲，无计晨昏生活，像一条鞭子亲你、吻你、抽你、打你你甚至分不清谁更甜、更苦，谁更轻、更重这些年，你走得很远深圳、北京、杭州、拉萨弄堂里奔命，殿堂里抒情泥做的骨肉，终究离不开泥土某个时辰，又回到了洲上坪那个生了你又养了你的苗寨栽满了庄稼，也种满了白骨少年的孩子，就在无尽的晨昏在日子的缝隙里静默、出神仰望苍天、星辰，并且俯身脚下的阡陌，甚至向一棵稻子致敬岁月和年华都溜走了惟四周的群山，沉静、沉稳一直都为村庄祈祷后来，你也变为山峦一座不同之处在于，你还为世间祈祷如果不是欢喜读诗又如果不是欢喜吃土鸡蛋世上怎么刚巧，相遇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傻傻的只不过，你还比我更傻卑微的深处，还不停地歌唱、称颂、祝福、祈祷有些心疼地望向你不知觉地跌进你你镜片后面的双眼就象两口深清的潭我宁愿不会游泳、逃生我首先得为你祈祷我要护得你为世间祈祷呀我不写诗我只是欢喜分着行写字世上的轻言细语如何不象蚕儿抽丝又如何不象微风细雨如果对你说出那三个字当然不合适宜但是你要相信我也有诗人的狡黠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2023年6月14日 今天才晓得，黄永玉先生不幸于昨日下午三点四十三分时驾鹤西去了，享年九十九岁。 闻之竟悲从中来，伤心不已。不知觉间，点滴文字汩汩而来，且作缅怀。 《黄永玉，请让我再喊你一声先生》 一你年轻时，我也没夸过你。 你还需要夸吗？ 现在，是真不需要了。 二从沱江、沅江、长江到翡冷翠，再到塞纳河，你一路，单骑绝尘。 好吧，算你狠。 这次，到了无愁河，你这个浪荡的汉子啊！我再也无需，把你的衣裤，收在虹桥下面的石缝里了吧？ 三先把夺翠楼的门锁好。 再去文昌阁小学，告诉老师六乘以六等于三十六后，跟老师请个假。 到南华山下抽袋烟，再到城南吃一回血粑鸭。 记得去听涛山呀，跟表叔沈从文讲一声吧。 这次，我不再问你。你欢喜出门多久，就多久吧。 四我的如父，我的如兄。 我的崇敬，我的夸耀。 我的挚念，我的悲恸。 我的天塌地陷啦，我的万劫不复。 五请让我，再喊你一声：先生！ 六说了一声永生后，我还想再说一声：阿门！ 今天，去走访回来的路上，碰到了田太亮。 二组中寨和三组坪里之间，有一条山沟。 山沟未名。阳历二月，我入得村子时，它还枯槁、板瘪着。但眼前的它，晶莹、剔透，正在一种灵秀里依依婉约。 综治专干、村警兼村医田太亮蹲在沟里的一口水井边，他说，你喝几口，清甜的。我说，能喝吗？他说，能啊。我就双手捧着，喝了几口，果真，凉沁沁的，甜丝丝的。我说，这水井有名字吗？他说，有啊，叫乌家塘。 田太亮说，我小时候，就在水井这儿的沟里洗澡游泳。我说，这么浅。他说，那时候不浅啊。边说，他还边用手垒砌着清浅水里的砂石。他的垒砌，现在看，当然了无意义，但是，从前，那当然是光屁股蛋子的他快乐中的一种吧？ 一条路，因为一座小桥，正生生地劈开田太亮家的脐橙园。 小桥，名叫岳新桥。这个名字简单明了。岳，自然就是岳阳了。新，当然就是新寨呀。岳阳对口帮扶保靖，岳阳南湖新区对口帮扶保靖比耳镇。虽然，费用是统战部要来的，也并不明确用于建桥，但终归是来自于岳阳，所以，这样的命名，便在一种生动里，实至名归了。 桥可能很小，小到不像桥。但它的功用会很大。它不仅将咫尺的中寨和坪里更紧密通达地连接在了一起，而且会更顺畅于橙农们的劳作与收获。总之，在一片碧翠的橙园里，它就像一巾飘舞着的丝带，柔曼而且妖绕。 可是，连接小桥的一段三四十米左右的路，非得从田太亮橙园里经过。这就意味着，他园子的面积会减小，已有的橙子树、桂子树会被铲除一些，往后的收益，多少也得受影响。 如果，田太亮不同意，这路，也修不成。至少，要绕道。但是，他同意了。 我们站在旁边，去看进展。有七八根桂子树和七八根橙子树已然横尸于园边。一台歇息着的挖机，正鼓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田太亮绕着挖机，前后左右地看，嘴里嘟囔着，这挖机，稍微偏外坎一点儿，我的橙子树，就不会遭了啊。 我说，你可以找村里补偿啊。他说，那怎么好。我说，那就这样了？他说，那还能怎么样？ 他还有一片橙园，在更南去的山坳里。山坳名叫车溪。 看完在建的路和桥后，他去那儿给橙子疏果。 他骑摩托先去赶工，我和梁德华第一书记作了解情况也作闲逛打后。 差不多两公里远近的路，放置于这样的暑热里行走，待得到达，一身的衣裤，到底也没有一根干纱。 原来以为，种柑子橙子，会轻松一些，而随着驻村的深入，才晓得，要待得满园橙红，那也是要一天二十四个工，操碎心，费尽力的。耕田、种橘、做阳春，泥地上的生灵，又哪有一天，好日子过啊。 近得他前，才发现，已疏得小半桶果了。我说，疏果怎么疏？有标准吗？他说，有啊。我说，怎样的标准？他说，一下子也跟你说不清。我说，就是哪些看着不顺眼，就疏哪些呗？他说，也有点儿对。 我本来想给他帮忙疏，但到底怕帮倒忙，就在路边和他长一句短一句，算是帮他纾困散热吧。 他说，到橙子红时，你来帮我下，怎么样？我说，好啊。他说，一百五十元一天，或者二百元一天，你选哪个？我说，我一分钱都不要。他说，你搞不搞得起哦。我说，怎么搞不起？莫讲挑两百斤，百把斤还是挑得动的。 说到挑担，就想到少时看《红灯记》，李铁梅说，革命的重担重千斤，铁梅我也要挑它个八百斤。我就忍不住偷偷笑了。 田太亮家院坝里有一棵独立的桂子。 他给它打理得十分的妥贴。它的枝，被他运用了橙子树的剪枝技巧，所以，它很挺秀地立在那儿，应了一个词：玉树临风。 当然，我更盼得，金秋时节，与他闲坐于树下，摆龙门阵，闻满庭芳。 院坝外，又有三五亩的山塘一口，漾着波光。就像一种刚烈里的一抹柔，恰到好处地贴切着年月。 就羡慕起这个寨子里的一些小小的好。 又看定了有些小趣又狡黠的他，就想，若他换上警察的装，执勤时往路边一站，是不是就是另一棵英武的桂子呢？ 2023年6月15日 今天听了一支歌，名叫《石榴女人》，总是觉得那么美，那么美…… 歌里唱道： 太阳歇得么，歇得，太阳歇了，有月亮。月亮歇得么，歇得，月亮歇了，有星子。星子歇得么，歇得，星子歇了，有女人。女人歇得么，歇不得，女人歇了，火塘的火，就灭了。 2023年6月26日 今天是周一，入村，搬砖。 当我奔赴村庄一片晨雾茫茫山也青青水也长长这些年错把多少山水当作故乡 2023年6月27日 昨天晚饭，村支书彭司建和村秘书陈志珍留了下来，和我们工作队一起吃。 初来时的客套，已然转身为无话不说的家常。是呀，关起门来，便是一家人。 一个家，一天到晚，二十四个工。那么，一个村子，一千多口人，想想，该有多少的千头万绪，鞭长莫及。 眼前的以及即将眼前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无有止息。来村子里的人，一拨又一拨，络绎不绝。可是，他们都带着自己的目的、事务以及化装得很好的功利。没有谁，发自内心地，问一问村子，它难不难，它苦不苦，它想要什么，它在意什么。 一天到晚，月月年年，跑断腿的、喊破嘴的，还是村支委的几个人。他们的地位与待遇很松散，他们只是比村子里的村民更需要操心奔命的村民。 彭司建说，主要是村支委的成员个个文化都低，而关于产业的发展，个个又都一筹莫展。唯一的好，在于五大村主干很团结、齐心、务实。我说，你对自己有信心吗？他说，有啊。我说，你对村子有信心吗？他说，当然有啊。这就好办，我说。 我说，慢慢来，国家的层面靠得住，村支委班子靠得住，那么，明天总是要比现在好。 我又说，如果你爱这个村子，如果其他四个村干也爱这个村子，那么，至少就有五个人，爱这个村子啊。 我还说，还有我这个多余的外人，总也会在自己关系与能力可及的层面上，为村里抱薪呢。 昨天晚饭后，村部里来了四个孩子。 四个孩子，一眼看去，就是学生，对呀，就是放了署假的学生。 他们在村部的球场上，散散地打起蓝球。他们当然不专业，球自然地落在哪一个面前时，哪一个就拣起来，拍上几拍，然后投出去。如此往复，不时还会有诸如三步跨栏的花式动作。想来，这般的球场运动，或者不过就是一种载体，是呀，它正承载着少年的空闲——那种短暂的轻松和宽余。 既非对抗性的比拚，那就无需搏杀。就一个二个地在村部大厅里坐下休息。常常只剩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哄着蓝球好玩。最寂寥时，就只有蓝球自己，坐在球场上。 他们各具情态地坐在村部大厅里的座椅上，又都玩着手机。最例外的一个，就坐在值班桌前打起瞌睡，而且，就那么一直打着。 我没问他们。他们也只是各各不同地打量了一下我。是的，作为驻村工作队员，我是外人。他们不认识我，但他们晓得。村子是他们的，村子里种什么菜、长什么果树又活着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晓得。 我当然可以挑起某个话题，或者仅仅只是招呼性地交谈。但是，我没有。因为，我的心里，已被欢喜和欣慰填满。在村里，哪怕偶尔见到一个年轻的人，我也往往就会想到，春天里的田塍上，欣欣地遍开着的羊雀儿花。 村子里，常常只剩下五六十岁的年轻人，而更年轻的孩子们，都出门了。打工、读书、当兵以及以更多的方式和途径谋生奔命。 我常常很早——就是天快黑时或者天黑后不久，就躺在床上，我已羞于在零落的村子里行走。很显然，我无能为力的空话首先是让我自己难受并且难堪了。 没有年轻人的村子，年轻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村子，总是，无济于事。 其实，我是愿意做翠翠的。我愿意春秋冬夏地等。在那个孤独的渡口，我其实愿意，许身于那个也许无望也许可能的也许。 昨天晚饭后，去了彭司忠家里。 去他家里，是他妻子蒋云晖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要我们去他家里掰包谷，说苞谷是糯米苞谷，非常好吃。 彭司忠是我的联系户，所以，蒋云晖的意思，我总也不好拂逆。 如是，蒋云晖和她的一双孙儿女、我以及第一书记梁德华，我们就走在脐橙园里的一条水沟上，往苞谷地里进发。 她的苞谷地，其实就是一片脐橙园里相对稀疏宽敞处。差不多有二三十棵，而杂的草，又与苞谷树一样茂盛而茁壮。每一棵苞谷树上，都被她戴上了各样颜色塑料袋的帽子。一片碧绿的翠色里，便因此缤纷开来。 有四只喜鹊，经常来吃我苞谷，我亲眼看到的，她说。我忽忽心里一怜，将打量的目光收回来，笑笑地看向她，说，我们就掰一个吧，试试味道就行了。那怎么好啊，一定要多掰几个，她说。拗不过她，最终，我们掰了五个。 一行人，就顺着来路，班师回了朝。我望着最前面边走边舞的她的孙女儿，对她说，该上幼儿园了吧？她说，是呢，九月份一开学，就该上了。我说，去哪儿上？她说，她妈的意思，还是去她打工的龙山县那边去上。我说，你就少了一个兵，缺了一个伴。她说，是哦。就都沉默了，一时无语。 夕晖，给橙园里镀了一层金，让人在一种迷离里恍惚不已。我竟有些些无由的难过。在别人的村庄里，疼与痛，那么地，相同。 晚上，嘭地一声，房间里的顶灯灭了。就下楼去找房东胡小兰。 刚巧，他就坐在一楼小卖部边歇凉，见了我，笑咪咪地说，坐。我就坐下了。 你大女儿高考考得怎么样？我说。211，他笑着说。好啊，好啊，恭喜恭喜，我说。还没她平日里的成绩好呢，他说。这可和平时考试不一样啊，我说。有心仪的大学吗？我说。有啊，中山大学，可是上不成了，五百六十六分，还是欠了点儿，他说。好大学多着呢，我说。 谈到填报专业时，他把正在小卖部里打着牌的妻子彭海燕喊了出来，两口子都讲孩子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希望孩子填报医学和教师类，而孩子倾向于软件类。这没有什么啊，这有什么，我说。我又说，社会的日新月异，就是很多不听父母话的孩子的聪明与进取在闪着光啊，我们大人，就晓得往天有三百六十行，但不晓得现在有七百二十行啊，折个中，把大家想的都填上，不是可以填九十多个志愿吗？ 其实，他们并没有要我发表意见。当然，他们也没有显摆。他们只是与我分享欢喜中的一点儿无足轻重的忧虑罢了。在他们眼里，我这个租住在他们家的驻村工作队员，是从城里来的，文化总是要高些，见识总是要多些啊。而我，也是在一种欢喜里忘了情，不绝于缕呀。 当然，我没有忘记拉上胡小兰，驱车前往十多里外的清水坪镇去买灯管。 当然，一路细密的夜色里，我又更多地知晓了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以及一个最底层劳苦村民——他的奔突与奔命、欣喜与欣慰。 你开一下开关啊，他站在人字梯上，对帮他扶着梯子的我说。 我按下开关，啪地一下，灯，亮了。小小的房间里，太阳又出来了。 2023年7月6日 昨天，惊闻李玟离世了。 她是我喜欢的歌手，总是觉得她的歌声有着某种独有的特别。 一时黯然神伤，许以几粒文字，念念不忘。 《致李玟》 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没有关系四十八，或者八十四这都不过只是，数字游戏 你来自天庭你嫁给人间可能很长时间见不到你这次，你是真的回门了 娇俏，明媚还有一点儿的魔力，妖冶你一开嗓，花就开了雪就舞了，云就散了你一开嗓，温柔的风啊就像爱情，弥漫于人世 《我恨我痴心》，我的《月光爱人》啊你要《爱我久一点》呀，《我依然是你的情人》 我不会忘记《往日情》，我《自己》会去寻找《答案》，你是我的《真情人》啊 《有你就够了》啊，《有你就够了》在《想你的365天》 我有一点点儿的懂我还有疼多一点点儿的疼 2023年7月11日 今天有点儿无聊，还有点儿寂寞。 《撕》 我爱你我需要一些浅薄的事物去证明深度 2023年7月24日 夜，黑黑的。 真的，有点儿想家了。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你是个意外你是最好的安排你是顺着哪条路来的呀你怎么晓得我的密码我要捶破你的胸你这个无赖快来哄哄我啊今夜，风儿那么轻一起吃饭，一起生儿育女能给你的，也就这一世一生了让我看看你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2023年7月25日 今天回城，培训、学习。 好想说我喜欢这个村子，但还未及出口，因为—— 那个时候无需告白一阵风儿恰好吹来 今天，一场大雨，这来自天庭的眷顾与摩挲，正路过我的人间。 坐在沙发上，凝视窗外，又送一些心事，穿过雨，踏上路途。我微信综治专干、村警兼村医田太亮：新寨下雨了没？如下了，大不大？能不能拍几张照片传给我？田太亮回复说：下了，大。随即，拍了照片传给了我。前些时日，与村支书彭司建、村副支书龚和志、村秘书陈志珍、村妇女主席胡玉萍、村民向权忠以及村民胡小兰等一众谈起雨水时，无以例外的语境是：天老爷的事，哪个晓得哦。无奈和忧虑，其实，也揪着我的心。我的脐橙园，我的新寨，多么需要雨，一场又一场的酣畅淋漓的雨啊！因为乡村振兴，新寨，在我命里降生。能为她歌，为她舞，为她笑，为她哭，都是我牵肠挂肚心甘情愿的啊。新寨，你穷，我苦。新寨，你富，我甜。此时，我双手托腮，雨声夹杂着雷声连绵翻涌，密密地，将我环拥。我想我正在被润泽。我还想，不如，我也化身为一场雨吧，去亲一亲我的新寨、我的脐橙园呀…… 2023年7月28日 去年十月十六日到今年二月二十一日，我在排大方村苗寨里生活了四个月。 眨眼间，五个月又过去了。 今日有幸得返，走马观花曾经的足迹些些点点，恍然一梦矣。 眼前的丰硕的玉米、抽穗的稻子，正在一片鹅黄碧绿里绰约。 去年，我到来时，它们，还没有出生。 但那口池塘，是有着同样的黄绿的绒绒的青苔与浮萍的。 一样的，有着三五七八只肥壮的鸭，缓缓地游着懒懒地唱着。 池边那两棵大古树的顶上，一样地有着蓝的天空与白的云朵。 我用心地去看了，应该就是去年的天空与云朵，这应该不会有错。 那条白的狗狗，伏在村部的坪院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拿出手机，去拍它。它不躲，它也不笑。 我鼻子一酸，但我忍住了眼泪。 “小小白呀，你还好吗？你还认得我吗？”这些话，我没说出口。我用我的眼睛，告诉了它的眼睛。 七十多岁的石元英大姐，站在她的小卖部里，笑着说：来玩了呀？你现在到哪个乡驻去了？ 我直视着她，我想多看她几眼。她的脸上竟然起了红晕，小姑娘脸上的那般红晕。 我说：我给你照张相吧？她就走出了店面，站在檐下，说：老了，不乖了。我说：乖，老了有老了的乖。她就一笑，一笑，脸上的红晕又现了出来。 我去了村部二楼与屋顶之间的夹层，那儿，一爿三角形的贮藏室，是我原来的临时居所。 那个居所，我把它命名为意大利风情的小阁楼。 现在，那儿空了，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以及一架简易衣橱。 那个菱形着的方窗还好好的。 我贴近它，想起往常，我从那儿望出去——星星升起来了，月亮也升起来了，雪花飘了，雾岚也飘了。不动的，是岗上那一列的林木，有如浓黑的卧蚕的眉。 举杯时，在一群苗语里，我迷了路。我把酒，当成了水。 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喝酒。 有一阵子，在一片浓情的话语里，我默了下来。 我想，我可能是醉了。 2023年8月7日 今天，去里耶买菜以及办公用品。 里耶，是土家语记音，大意是：开拓这片土。 它是龙山县最南端的一个镇。 它还是湘西自治州自古以来的四大码头之一。 在湘西，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它在全国甚至全世界名噪一时，大抵是因为它出土了三万七千多枚秦简牍。 那么多的秦简牍，对于世人重新认识短命的秦王朝，具备多大的价值，当不言而喻。 对于历史，我的认知，超越不了高中课本多少层面。 如果我去谈论它，自然是沦为笑柄。 不过，我有个优点，那就是：思辨。 当然，这个优点的得来托了一路跌跌撞撞磕磕拌拌伤痕累累的福。 我的优点，让我缓缓地亲近历史，不，是缓缓地抵近历史的真实。 我与里耶，若说有点儿什么交集，那都是因为近。 我与它，只隔着一条酉水河。河北岸，是龙山县，河南岸，是保靖县。可能，一衣带水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曾经，在我的来去里，我为它停留过，但是，那样的停留，皆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又但是，既便如此，我也曾写下了文字《里耶，里耶》，并且见诸报端。我把我的几节心肠，留在了它的几条古色古香的巷子里。 现在，因为乡村振兴驻村，我离它更近些了。近到驱车几分种，也就是咫尺了。更近些了，往来自然就密切了些。比如：不时去那儿购买生活物品、不时去独自逗留排遣内心深处的孤独愤懑失望以及绝望。 我可能会拒绝陌生的人，但我可能不会拒绝陌生的山水。因为对于如此颓废沮丧的我，它可能会包容一些，当然，反过来说，是我的不堪的密度会更小一些。 在古巷里的邓家面馆，我朵颐大快。油乎乎、盐咸咸的一大瓷钵碗不够，还得加上四个大油香儿粑粑。吃相是顾不得了，唏唏嗬嗬的，滋溜滋溜的，管它呢，嘴巴快活就是。书生的斯文，不过就是在书房里读书时呀。 美赞不已时，老板娘和老板却眉锁愁容，言之曰一二十年了，生意就没好过。古镇的旅游，并没有做起来。这几年，新冠疫情又雪上加霜。而报刊媒体，一直都做着官样文章。若不是房租极为便宜，早就关门大吉，东南去打工了。 我陪他们叹气、诅咒。同时，也宽慰他们，说，里耶的旅游会做起来的，远走不如近爬，边走边看呀，国家的层面还是很好的，而基层，总也会幸运地碰到个把能者呀…… 其实，说这些，我自己都心虚。但我不能助燃焦虑呀，我自己得不到任何关怀，可是，我可以给予别人关怀呀，多栽一蓬花，少栽一蓬刺，总是件美好的事呀。 还其实，在那同时，我把自己也感动了。 他们没有从忧虑里一下子走出来，我却一下子鼻子酸酸了起来。 作为心理上的一个书生，我想到了萧红，想到了她在散文《永远的憧憬和追求》结尾时说的：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象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象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 “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然后，我的泪，就流下来。不过还好，我伪装得很好，我若无其实地拿过一张抽纸，还说道：这辣椒辣的啊…… 明天，又是立秋了。 还好，我记得季节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