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没有去南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是在一方发光的屏幕前,与那座城,与那段铁与血、泪与火凝结的历史,完成了一场沉默的对话。南京于我,是一千公里外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是一组在教科书里被加粗的汉字,是影像资料中褪色却依然刺痛的画面。但在这个冬日清晨,它成了一股透过液晶面板,也能攥紧我肺腑的、具象的寒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屏幕上,先是一片黑。不是空洞的黑,是蓄满了某种情绪、即将倾泻的、沉重的黑。然后,光出现了。不是明媚的,是那种南京冬天特有的、铅灰色的光,压在古老的城垣上,压在肃立的人群肩头。城砖的纹理,隔着高清的镜头,粗粝得仿佛能划伤指尖。我能“看见”它们的冰凉,那种沁入史册骨缝里的、属于无数个寒冬的冰凉。镜头缓缓推移,扫过一张张面孔。有沟壑纵横、眼帘低垂的老者,他们的静默里,装着整条岁月的江河;有眼神清亮、紧抿嘴唇的青年,他们的凝重中,挺立着未来的脊梁。没有人说话。只有白菊与黄菊,在无数双手中,静默地开着,像从这片深色土壤里骤然绽放的、凛冽的星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十点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我的扬声器里炸开。那不是一种可以被“听”的声音,那是一根生锈的、冰凉的钢钎,顺着耳道,直直楔入胸膛。我坐在温暖的室内,却骤然感到一阵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自控的颤栗。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屏幕里,所有的动态凝固了——行走的脚步悬在半空,飘扬的旗帜垂下了肩角,连风中的发丝都停止了拂动。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锐响。它不像一声警号,更像一声从地层最深处、从时间最幽暗的隧道尽头,迸发出的、集体的悲鸣。我的眼睛隔着屏幕,与镜头中一位站在城墙下的女士对视。她的眼圈瞬间红了,但泪水没有落下,只是蓄在那里,映着铅灰的天光,像两泓结了薄冰的湖。就在这一瞬,物理的距离消失了。那汽笛声,不再是她头顶的、与我无关的声响;那彻骨的寒,不再是她身裹大衣才能抵御的寒;那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重量,以电流和数据为桥,完完整整地、分毫不差地,也压在了我的心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并没有“亲临”,但某种更深刻的东西,已然“抵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想起那些我从未亲眼见过、却无数次在脑海中重构的面容。他们不是纪念碑上冰冷的数字。他们是那位在记忆里反复打捞“甜腥气”的老婆婆,是那位用手在空中描画“漂着月亮似的脸”的水塘的老人。他们是屏幕历史资料中,惊惶回望的孩童,是倒在废墟中、永远保持奔跑姿态的青年。此刻,在这统一的长鸣里,他们不再是被展示的“他者”。他们是我未曾谋面的祖父、外婆,是可能与我擦肩而过的、每一个陌生同胞的前世。这种联想并非虚构的滥情,而是在一个民族最沉痛的记忆坐标前,血脉深处必然的共振。我不是在“观看”一场仪式,我是在参与一场跨越时空的共情。屏幕,成了我的城堞;书桌,成了我肃立的广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鸣笛止息。屏幕内外,是更深厚的静。那静,是有质感的,仿佛能触摸到空气里弥漫的、微小的震颤。人群开始移动,流向那座线条如刀锋般冷峻的纪念馆。镜头掠过母亲雕像,她仰首向天的姿态里,有一种令山河静默的渴求。长明火的火苗,在风中执着地摇曳,像是那颗集体心脏最坚韧的搏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公祭”二字中,“公”的全部重量。它不在于是否亲赴那座叫南京的城,而在于是否让那座城经历的黑暗,成为自己精神版图上永不沉没的陆地。历史,对于飞速向前的时代而言,或许常如车窗外模糊的掠影。但对于一个民族的灵魂,它是枕木下必须夯实的基石,是铁轨连接处那规律性的、提醒着来路的震颤。我们每一个人,无论身处何方,都是这铁轨的一段。公祭日,便是整条巨龙般的身躯,在某个特定时刻,共同感受到的那一下源自历史枕木的、沉重的脉动。我们聆听的,从来不是仇恨——仇恨是易碎的烈焰。我们聆听的,是生命被无情碾过时,那一声文明根基处传来的、细微而清晰的碎裂之音。记住这声音,不是为了在暗夜中咀嚼痛苦,而是为了在阳光下,更懂得砖石与花朵的珍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风,似乎在屏幕里也转了向。云层裂开缝隙,稀薄的、金色的阳光像获得赦免般洒下来,落在巍峨的城墙,落在现代楼宇的玻璃幕墙,也落在那群结束了仪式、正默默散入城市街巷的人们的背影上。孩童的身影闪过,一抹鲜亮的红色,伴着听不见却可想见的清脆笑声,撞进这幅色调沉重的画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屏幕暗了下去,倒映出我自己模糊的面容,和身后这间安静的书房。南京很远。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那块城砖的凉意,那声汽笛的锐响,那束穿越硝烟与时光的日光,以及那缕在历史疮疤旁依然勇敢跃动的鲜红……它们并未随着视频的结束而消失。它们沉降下来,沉入我的眼底,沉入我的血脉,成为我生命年轮里,一道看不见却无比坚实的、记忆的矿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没有去南京。但南京,已在这个清晨,重重地、温柔地,抵达了我。它让我确信,真正的铭记,可以超越地理的区隔。它发生在每一次屏息凝神的凝视里,发生在每一颗随之沉重继而愈发清醒的心里。这,或许便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另一种深沉而庄严的“在场”。</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