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慎独

<p class="ql-block">  我恨这个既得利益者的天下,想破局、破开下级阶层通向高级阶层的层层壁垒,不想让与我一样的基层奋斗者工作与学习的太卷,还想让天下所有的学子在超然中见筋骨,于旷达处显真情。可是,回顾多年来的努力后,我忽然却发现自己成了既得利益的受益者,甚至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卫道士。</p> <p class="ql-block">  屏幕左下边的时间数字,从五点半快要跳到了六点的时候,一封标题带着【晋升贺信】和显眼感叹号的邮件,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我的收件箱。我没有立刻点开,甚至将目光移开了片刻,望向落地窗外,城市在夕阳下铺开一片钢铁与玻璃的丛林,轮廓被染上虚假的金边,而我身处这片丛林的一个制高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胡桃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嗒的声音。几秒后,才移动鼠标,点开了那封邮件。</p><p class="ql-block"> 措辞华丽,赞誉毫不吝啬。“卓越贡献”、“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等,落款是我们招公培训集团董事会。预想中的喜悦并没有席卷而来,胸腔里反而是一种被抽空了的平静,带着某种金属质地的冰凉。我靠进宽大的皮质椅背,椅背发出轻微的呻吟,承托住陡然感到有些沉重的身体。我晋升了!这几个字在脑海里盘旋,不带温度。</p><p class="ql-block"> 电脑屏幕上,另一个窗口始终打开着,那是一个有着淡蓝色背景的聊天群界面,群名很朴素——“与光同行”。旁边备注的成员数量,显示着19人。这是我大学毕业后,和几个同学一时热血创建的公益招公辅导群,旨在分享资料,交流经验,打破信息壁垒,让自己、也想让像我们当年一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学弟学妹少走弯路。曾经,这里是我精神上的“根据地”,是我对抗那个觉得僵化、充满无形壁垒的世界的战斗堡垒。群里最后几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几个熟悉的ID在互相打气,讨论着某个复杂的综论,言语间透着一种既熟悉又已觉遥远的焦虑与渴望。</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那“19”的数字,又抬眼看了看邮件里“合伙人”三个字。一种尖锐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着我的心。手指像有自己的意志,开始在键盘上敲击。没有酝酿,没有犹豫,直接在群输入框里打出一行字:“该群已完成历史使命,予以解散。诸位,弱者才需要抱团取暖”。</p><p class="ql-block"> 光标在句末闪烁,像一种无声的审问。我的拇指悬在触摸板上,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用力按下了回车键。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出现。几乎是下一秒,我移动鼠标,光标精准地悬停在群聊窗口右上角的菜单选项上,没有丝毫迟疑,点击,下拉,选择“解散该群聊”。系统弹出确认对话框——“解散后,所有群成员将被移出,且聊天记录不再可见”。我恍惚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确认。</p><p class="ql-block"> 屏幕上,那个承载了十几人四年的记忆、汗水与希望的蓝色窗口,闪烁了一下,消失了。桌面恢复到近乎纯净的状态,只有那封晋升邮件和几个无关紧要的工作文档图标还亮着。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干净利落,像完成了一次精准的外科手术,切除了身上一块多余、甚至有些碍眼的旧组织。</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送风声。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但那口气息里,却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荼蘼味。</p><p class="ql-block"> 晚上七点半,城市华灯初上。位于集团中央顶层的“云顶”宴会厅,正举行着一场小范围的欢迎酒会。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醇厚、香水的幽香与酒精微醺的气息。男士们西装革履,女士们裙裾摇曳,低声谈笑,举止优雅得体。</p><p class="ql-block"> 我换上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蓝色定制西装,站在一圈人中间,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微微侧头,听着头发花白、气度雍容的王总说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不时颔首。不再是白天办公室里那个带着决绝神情按下解散键的青年,此刻的我,从容、自信,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举杯,都完美地融入了这个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痛斥为“既得利益者堡垒”的环境。“后生可畏啊”,王总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洪亮,带着长辈对杰出晚辈的赞许,“你是我们行业内,近年来最出色的年轻人。思维敏锐,执行力强,最关键的是,懂得审时度势,有大局观”。周围几位同样身份不凡的男女发出附和的轻笑,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欣赏与认可。我微微欠身,笑容谦逊而沉稳:“王总过奖了。是咱们平台好,前辈们提携。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我的应对滴水不漏,姿态无可挑剔。没有人知道,几小时前,刚刚亲手“处决”了自己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在我西装内袋里,靠近心脏的位置,放着一张很多年前的照片,照片上,我和几个同样穿着廉价T恤的年轻人,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身后墙上,用红色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破局·立万”。</p><p class="ql-block"> 酒会进行到中段,气氛愈加热络。我寻了个空隙,端着酒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稍作喘息。窗外是璀璨无边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勾勒出这个庞大都市的权力与财富图谱。我静静地站着,玻璃映出模糊的身影,与窗外遥远的灯火重叠。“这个角度看城市的夜景很美,是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李总,另一位在业内以眼光独到、背景深厚著称的人物,他也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李总”,我举杯致意,“确实,每次看,都觉得很震撼”。“更美的,是站在这里看风景的人所拥有的视角和可能”。李总意味深长地说,目光同样投向窗外,“小王,欢迎你加盟我们培训团队。从这里往下看,很多东西,是不是变得……不一样了?”</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立刻回答,晃动着杯中的酒液,看着冰块在其中轻轻碰撞,想起“与光同行”群里,那些曾经和我一样,在无数个深夜里,为了一道纵论、一个新闻答复而绞尽脑汁、互相鼓励的陌生面孔。他们此刻,或许正挤在自习室、图书馆,或廉价的出租屋里,重复着我曾经走过的路,怀揣着和我曾经一样的、想要“破开壁垒”的梦想。而自己刚刚对他们说过“弱者才需要抱团取暖”的话。</p><p class="ql-block">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像细小的冰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我转过头,看向李总,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符合场景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举了举杯:“是啊,李总。视角,确实完全不同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窗外的万家灯火,倒映着漆黑的瞳孔里,亮得有些刺眼,却照不进深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