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散文 (原创)</p><p class="ql-block">《重吻绿皮火车》</p><p class="ql-block"> 作者:詹跃国</p><p class="ql-block">2025年12月13日</p><p class="ql-block"> 于北上的列车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岁月的长河中,有些记忆如窖藏的老酒,启封时香气愈发醇厚;有些旅程似褪色的照片,重看时细节依然清晰。于我而言,那一次次乘坐绿皮火车往返的日日夜夜,便是时光深处永不褪色的底片。而今日,当我再次踏上这趟Z6次列车,所有关于速度与温度、进步与失落的思索,都随着铁轨的韵律缓缓铺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出生在湖南省桃江县资水河畔中游北岸的一个小山村。1976年冬天,命运的列车将我带离故乡。在接兵首长的带领下,我第一次见到火车——那冒着白烟的钢铁巨兽,那震耳欲聋的汽笛声,瞬间打开了通往世界的窗。从此,第6次列车南下南宁,第5次列车北返家乡,成了我青春岁月里最熟悉的旋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时的火车很慢,慢到可以看清窗外每一片稻田的纹理,慢到能数清铁轨衔接处的每一颗铆钉;那时的车厢很暖,暖到陌生人可以分享同一个座位、同一碗泡面,暖到乘务员会蹲下身帮老人系好松开的鞋带。春天油菜花海掠过车窗时,会有北方旅客扒着玻璃追问:“这黄灿灿的是啥?能吃不?”夏天列车穿湘西丘陵,孩子们总盯着隧道口欢呼:“要黑啦!要黑啦!”秋天稻田翻金浪,有人指着远处的吊脚楼说:“那户人家的烟囱冒烟了,准是在煮腊肉。”冬天远山戴雪,乘务员会提着铁壶挨个添热水,壶嘴冒的白气混着满车厢的煤烟味,竟成了最安心的气息……四季在窗外流转,人情在车内生长。售货员推着小车叫卖“花生瓜子矿泉水”的调子,夜半停靠小站时月台上小贩“茶叶蛋——热乎的”的吆喝,清晨醒来邻座大娘塞过来的、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深夜里有人把军大衣悄悄盖在熟睡的孩童身上——这些碎片,拼成了我对“在路上”的全部理解:原来旅途的意义,从不止于抵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然而时代自有它的方向。1985年后,我出行多改乘飞机。舷窗外的云海确实壮丽,两小时跨越千里的效率也确实惊人,可当我系好安全带、调直座椅靠背时,总觉得胸腔里空落落的。少了那种脚踩大地、身贴国土的实在感,少了那些偶然相逢、倾心交谈的缘分,少了一段允许发呆、允许对着窗外耗掉整个下午的奢侈时光。速度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掉了过程的枝叶,只留下出发与抵达两个光秃的端点。我们赢得了时间,却好像弄丢了时间里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今日,我特意选择了这趟Z6次列车。走进南宁站的那一刻,记忆与现实猛烈撞击,像两节车厢接轨时的震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曾经,火车站是温情的驿站。工作人员眼里有光,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暖意;候车室里,戴红绸带的服务员穿梭着递热毛巾、倒茶水,广播里的女声柔得像春溪:“请乘坐5次列车的旅客注意,您的列车开始检票了,带小孩的旅客请慢点走……”老人孩子总有特别关照,行李重了自有人搭把手,陌生人间一句“一路顺风”的问候,就能抚平“出门在外”的惶惑——宾至如归,从不是一句客套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眼前,自动化设备如林立的钢铁森林,人工服务稀缺得近乎奢侈。送站车刚停稳就被保安呵止,提着沉重行李的旅客,只能在广场上拖着箱子踉跄,像被风吹得打旋的落叶。我站在一楼大厅,竟找不到Z6次列车的候车指引,滚动屏幕上的信息密得像蛛网,问询处的窗口紧闭,连块手写的指示牌都成了稀罕物。好不容易看见穿志愿者马甲的年轻人,上前问路,他头也没抬,手指向远处,声音比大理石地面还凉:“看电梯的,问别人去。”等我再开口,他已转身对着手机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找到17车厢11号下铺,放好行李。车厢格局依稀如旧,只是皮革座椅磨出了毛边,车窗积着经年的尘,像蒙着一层擦不去的时光。邻铺的年轻人全程戴着耳机,对着手机屏幕时笑时叹,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滑动,仿佛在赶一场永远赶不完的集;斜对面的中年男子不停接打电话,“KPI”“转化率”“闭环”这些词像冰雹一样砸过来,砸得满车厢都是焦虑。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分享,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物理距离不过咫尺,心却隔着重山远水。有那么一瞬,我竟怀念起当年车厢里的拥挤——人挨人、脚碰脚,却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能在颠簸中互相扶一把,能因为一句玩笑话笑成一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列车启动,“哐当——哐当——”,这节奏三十年来未曾改变,像大地的心跳。窗外风景开始流动,稻田、村庄、电线杆,一如既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躺在窄窄的铺位上,思绪随车身摇晃。我算是半个文化人,也曾走南闯北,如今竟在这熟悉的车站里迷失方向。试想,若是深山里目不识丁的老农,扛着一麻袋核桃进城看孙子,面对这迷宫般的车站、冰冷的机器,又该是何等的茫然无措?我们发展经济、打磨科技,终究是为了什么?科技本应是温柔的扶手,让人走得更稳,而不是冰冷的墙,把跟不上时代的人远远隔开;效率本应是为了腾出更多力气去温暖彼此,而不是成了冷漠的借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拼命追赶的“进步”,究竟要把我们带往何方?当机器越来越智能,人是否就可以越来越麻木?当一切都能自动化,我们是否连弯腰帮人捡一下掉落的车票,都觉得是浪费时间?若进步意味着让老者彷徨、让弱者无助,这样的进步,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回到上世纪那个物资匮乏却人心温热的年代,回到那个处处见得着笑脸、遇得到援手的岁月——那时我们穷,但我们懂得,人比机器金贵,情比效率值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夜色渐深,列车穿丘陵而过。偶尔经停小站,月台灯光如昏黄的眼,一闪而过,照亮片刻的空寂。那些曾经热闹的小站,如今大多不再停靠,就像我们生命中那些被跳过、被省略的细节与温情。记得当年过湘西猛洞河站,总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挎着竹篮卖猕猴桃,果子上还带着绒毛,她总说:“自家树上摘的,甜得很。”如今站台空了,猕猴桃的甜,怕是只能在记忆里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科技进步不可逆转,我并非要执拗地回到过去。但我渴望一种有温度的进步——在自动检票机旁,留一个微笑的引导员,对老人说“我帮您刷票”;在电子屏幕下,设一处耐心的问询台,对迷茫的人说“别急,我慢慢讲”;在追求速度的同时,记得等一等那些走得慢的人。真正的文明,从不是看它能让火箭飞多高、让高铁跑多快,而是看它如何对待最弱小的人,如何守护那些容易被时代车轮碾过的温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列车广播响起:“前方到站,北京西。”人们开始收拾行李,动作匆忙,像一群被惊醒的鸟。那个打了一夜游戏的年轻人终于摘下耳机,眼神空洞得像被掏走了什么;不停打电话的中年男子合上电脑,长舒一口气,却没有丝毫轻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站在站台上,回望这列绿皮火车。它静静停靠着,车身斑驳,却依然坚实。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过拥挤中的温情,见证过慢时光里的深谈,也见证了如今的速度如何把一切碾平、把一切简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重吻绿皮火车,吻的何止是记忆?吻的是一段允许慢、允许暖、允许人与人真实相遇的时光,吻的是那些被效率主义弄丢的、作为“人”的柔软与热忱。在一切都加速向前的今天,或许我们都该偶尔搭乘这样的列车,不是为了抵达某个地方,而是为了找回——找回那些被高速时代遗落的美好,找回作为人最本真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出站口人流如织。我深吸一口气,汇入人群。但心里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从此我看待“进步”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审慎;对待陌生人的态度里,多了一分主动的温暖。刚才在站台,我帮一位老人捡起了掉落的车票,他攥着我的手连声道谢,掌心的粗糙蹭着我的皮肤,竟让我想起当年绿皮火车上,邻座大爷握过我的那只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原来,那趟绿皮火车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化作了一种提醒,提醒我们:无论时代列车开得多快,都不该让任何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冰冷的站台上。就像当年,它从未落下过任何一个赶路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