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舌的两重禁忌（小说）

鱼乎

　　腊月廿三，小年刚过，魏塘镇上的积雪还未消尽，松鹤茶楼里的炭盆却烧得正旺。这茶楼位于镇中最热闹的十字街口，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门楣上悬着一块黑漆金字匾额，据说是前清举人所题。跑堂的福庆提着铜壶穿梭于桌凳之间，壶嘴冒着白气，在寒风中凝成细小的冰晶。他眼角余光却总往账房先生金守义那儿瞟——这位素来寡言的老账房，今日竟破天荒地捻着那几根稀疏的胡须，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邻桌几个走镖的汉子裹着羊皮袄，正高谈阔论，说前日护了一趟镖去杭州府，东家甚是阔绰，额外赏了五两银子。领头那个络腮胡子拍着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作响："哥几个这一趟，顶得上寻常两趟的工钱！"话音未落，角落里穿灰布衫的孙掌柜便咳嗽起来。这孙掌柜在镇西开着间绸缎庄，平素最是讲究，此刻却端着青花盖碗，慢悠悠啜了一口明前龙井，才道："老话说'财不露白'，诸位这般张扬，不怕贼惦记？"他说话时眼睛盯着茶汤，仿佛那澄澈的汤色里藏着什么玄机。

　　镖师们讪笑两声，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这时金守义将黄花梨算盘"啪"地一推，手指在紫檀桌面上轻叩三下。茶楼里熟客都知道，这是老账房要讲古的征兆。果然，他笑道："诸位可知，人生在世，有两桩事最不宜与人言？"窗外的北风突然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倒像是给这话打了个拍子。

众人皆竖起耳朵。金守义却不急，先让福庆给自个儿续了杯六安瓜片，看着茶叶在滚水里舒展开来，才悠悠道："得意事说与人听，犹如往青瓷盏里注滚茶——听着清脆悦耳，暗地里却已裂了纹；失意事倒与人听，又似在雪地里煮河豚——看客们嘴上劝你当心，筷子却早悄悄伸过来了。"这话说得俏皮，满堂静了一瞬，继而哄笑起来。唯有孙掌柜眯着眼，手里转着那枚和田玉扳指，似有所悟。

　　金守义这番话，在茶楼里传了三五日，渐渐成了笑谈。这日恰逢立春，魏塘镇上的积雪化了大半，青石板路上印着深色的水痕。镇东孙家大院张灯结彩，原来孙掌柜的独子孙明德从上海圣约翰大学归来，不仅带回烫金文凭，还谋了怡和洋行的差事，月俸二十块大洋——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嚼谷。

孙掌柜喜不自胜，当夜便在松鹤茶楼摆了八桌酒席，请的是"魏塘春"的大厨，做的全是苏帮名菜：松鼠鳜鱼淋着琥珀色的糖醋汁，清炖蟹粉狮子头飘着荸荠的清香，连盛菜的器皿都换成从景德镇新烧的青花瓷。金守义作为茶楼账房，自然受邀在列，却只坐在角落，冷眼瞧着这场热闹。他看见东街当铺的李老板脸上虽堆着笑，手里的酒杯却捏得死紧——那李家少爷去年乡试落第，至今还在家啃老本呢。

　　酒过三巡，李老板忽然叹道："这年头，还是留过洋的后生有出息啊！"他举起酒杯，"不像我家那个，考了三年举业，连个秀才都没捞着。"这话说得诚恳，可金守义分明瞧见，几个平日里与李老板交好的商户，眼里闪过的不是羡慕，而是一丝隐隐的痛快——原来上月李老板刚催过他们的印子钱。

散席时，李老板醉醺醺地被伙计搀走，嘴里还念叨："读书好……读书好啊……"缎子面的棉袍下摆沾了酒渍也浑然不觉。孙掌柜正在兴头上，又掏钱让跑堂的给每位客人包了一包上好的狮峰龙井。众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唯独金守义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孙掌柜正就着灯笼的光，低头数着剩下的银钱，那新做的织锦马褂在灯下泛着浮光，浑然不觉茶楼账房先生的目光里，含着几分过来人的怜悯。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魏塘镇的年味还没散尽。松鹤茶楼张灯结彩，檐下挂着一串串红纱灯，里头点着儿臂粗的蜡烛，照得厅堂亮如白昼。跑堂的端出桂花馅的元宵，盛在描金小碗里，每只碗底还垫着片青翠的粽叶。

猜灯谜正热闹时，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穿短褂的绸缎庄伙计慌慌张张冲进来，棉鞋底带进的雪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脚印。"不好了！"领头的气喘吁吁，"孙家少爷……孙家少爷被洋行开革了！"原来孙明德在怡和洋行做事时，因不谙洋人规矩，把大班夫人的生日宴请柬错当成普通信函，迟了三日才送达。英国人最重这些虚礼，当即当着全体职员的面，用文明杖指着他说："You Chinese have no sense of honor!"

　　消息像长了腿似的，未到天黑就传遍魏塘镇。茶楼里的议论声登时比元宵节的鞭炮还热闹。布庄王掌柜捋着山羊胡："我就说嘛，洋人的钱哪有那么好赚？"他去年想往孙家说亲被拒，此刻语调格外轻快。米铺赵东家更是一针见血："年纪轻轻，锋芒太露，栽跟头也是迟早的事。"说这话时，他完全忘了上月还夸孙少爷"少年英才"。

最令人意外的是李老板。他竟亲自登门，拉着孙掌柜的手坐在太师椅上，语重心长道："老孙啊，年轻人受点挫折是好事。"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红封，"这是五十两银票，给孩子置办些笔墨，明年再考科举便是。"孙掌柜刚要推辞，却见李老板转身时，嘴角那抹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儿子上月刚补了县衙书办的缺。

　　谷雨过后，魏塘镇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松鹤茶楼的生意依旧红火，新到的碧螺春在紫砂壶里舒展，茶香混着水汽在梁间缠绕。金守义却发觉，孙掌柜来得少了，偶尔露面，也是独自坐在临窗的老位置，一壶雨前龙井能从辰时喝到申时。

这日黄昏，金守义正在账房里拨算盘。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听外头有人低声道："金先生那两句话，我如今才明白……"抬头望去，只见孙掌柜站在门外槐树荫里，手里捏着封上海来的信，信封上洋文的火漆印已经碎了。

　　"孙掌柜可是有事？"金守义放下象牙算珠。孙掌柜苦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张皱巴巴的银票："这是三年前小儿赴沪时借您的二十两，连本带利该还二十五两四钱。"银票边角还沾着些墨渍，像是被泪水晕开过。

金守义接过银票，沉吟片刻才道："其实那日的话，我也只说了一半。"见孙掌柜抬头，他轻声道："得意时不炫耀，失意时不抱怨，不是怕人笑话，而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话音未落，后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是福庆失手打碎了茶盏。孙掌柜怔了怔，突然想起儿子离家时那只摔碎的英国瓷杯，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离去。暮色中，他那件半旧的杭绸长衫下摆，已经磨出了毛边。

　　霜降这天，魏塘镇下了第一场雪。松鹤茶楼早早生起炭盆，跑堂的给熟客们换了加棉的坐垫。金守义正在核对今年账簿，忽然听见街上唢呐声震天——是李家少爷娶亲，新娘正是当初想许给孙家的布庄千金。

福庆端着茶盘经过账房，忽听老账房自言自语道："世人总说'祸从口出'，却不知'祸亦从耳入'。"小跑堂不明就里，只当老账房又犯了嘀咕。他却不知，昨日孙家已经变卖祖宅，举家迁往绍兴投亲去了。

　　窗外雪越下越大，茶楼里的水汽在窗棂上凝成冰花。金守义摩挲着桌上那封没拆的信——是孙掌柜临行前托人送来的，里头除了二十五两四钱的银票，还有张便笺："茶凉了，人该散了。"老账房望着新贴的窗花，忽然想起去年今日，孙少爷在茶楼吟诵的那首洋诗："All that glitters is not gold...…"炭盆里"噼啪"爆出个火星，转眼就化作灰烬。

2025.12.13于桂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