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岭上清风</p><p class="ql-block"> 车子拐上最后一道山梁时,我推开车窗。风,还是那股熟悉的、带着岗岩与松针气息的岭上风,猛地灌了进来,拂在脸上,是记忆里粗粝又亲切的触感。但目光所及,却让我这个老三界人呼吸一滞——记忆里那大片刺眼的、贫瘠的荒坡不见了,仿佛被一只巨手温柔地拭去,又用最饱满的颜料重新绘过。望不到边的,是深深浅浅的红与绿。苍翠是底色,厚重地铺陈着;成片的艳红,是冬日里蓝莓叶淬出的丹霞,层层叠叠,从脚下一直翻滚过去,在初冬的暖阳下,蒸腾着一种鲜活而静谧的勃勃生气。</p><p class="ql-block"> 我来寻访一个故事,一个将名字与这片新绿红深深绑在一起的人——张洪发。不巧,他外出了。这反倒让我得以沉浸于他留下的这片天地。我便得以自由地用眼睛、用脚步、用呼吸,去阅读这部由土地、树木与人共同写就的无字之书。</p><p class="ql-block"> 最初的相遇,是那棵被尊为“蓝莓王树”的守望者。它静静地立在园区入口的高处,仿佛一位阅尽沧桑的将军,俯瞰着自己年轻的、一望无际的兵团。十二月的阳光将它一半的叶子染成了炽烈的火红,另一半则坚守着沉郁的墨绿,红与绿在它身上交汇,斑斓如一幅天然的油画。树下的木牌,简洁地述说着它的身世:创业之初,千亩荒坡上唯一挺过试验的“独苗”。我抚摸着它粗粝的树干,掌心传来岁月与风霜的颗粒感。它不言不语,但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镌刻着最初那个孤独而倔强的背影——在所有人的怀疑声中,将一颗叫作“希望”的种子,深深摁进这片被判定为“不毛之地”的岭上。这棵树,是信念的化石,是所有奇迹开始的原点。</p> <p class="ql-block"> 而真正的奇迹,是它身后这片波澜壮阔的“海”。从“王树”放眼望去,千亩蓝莓园顺着山势起伏,如一张巨大的、织工精美的绒毯。田垄如线伸向远方,在光影下形成优美的明暗分割。不再见农人弯腰忙碌的传统图景,却只有埋藏在植株根部、若隐若现的黑色滴灌管线在阳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像大地的静脉,无声地输送着生命的给养。空气里有种清冽的甜香,混杂着泥土沉睡的味道。这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叙事,而是一曲用规划、数据与耐心谱写的、宏大而静默的绿色交响。在这里,我“见”到了另一个张洪发——一个驾驭科技、尊重土地、以工业般的精密运营农业的现代“新匠人”。那棵孤独的王树,是诗;这千亩驯服的园地,是散文。而将诗写成散文,需要的是近乎于道的智慧与定力。</p> <p class="ql-block"> 当我的目光越过这片红绿的海,试图丈量它的边界时,一幅更宏大的画卷,在规划图与李振国书记的讲述中,豁然展开。这位从城市来到乡村的年轻书记,在他身上,既有一种经过历练的清晰条理,又洋溢着属于新一代开拓者的锐气。他眼神明亮,语速平稳,将一幅生动的蓝图铺陈在我们面前:“我们做的,是‘串联’。”他指向远方,手势清晰而有力,“以这片蓝莓园为‘甜蜜核心’——向东,深入老嘉山的苍茫,那里有黄寨草场的开阔,有静港营地的野趣,那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馈赠。驻足园中,亲手采摘,品尝的是用汗水浇灌出的诚实果实。向西,拐进三界外梅郢美术艺术村,在天然画室与陶坊工艺间,感受的是艺术在乡土间生长出的静谧力量。再往前,军旅小镇传来的激昂号子,那是热血与纪律铸就的精神高地。”</p><p class="ql-block"> “我们想做的,”他微笑着,目光望向更远处,“是让人为一颗蓝莓而来,却能带走一程山水、一份劳作、一种美学、一股精神。把这些散落的珍珠,串成一条完整的、值得回味的项链。”</p><p class="ql-block"> 书记一席话引发我的沉思。我独自立于岭上。风从苍茫的老嘉山深处吹来,拂过千亩蓝莓园连绵的叶浪,带着草木的清气与泥土的芬芳,轻轻掠过我的身旁。</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p><p class="ql-block"> 故乡最深刻的新生,因地制宜并非将往昔颠覆遗忘,而是让深埋于土层之下的古老根脉,感应到新时代阳光雨露的召唤,顺着那些精心铺设的脉络——政策的、科技的、人心的、梦想的——静静地、却不可阻挡地,向上生长。最终,开出一片能让所有人都分享到绿荫与芬芳的、蓊蓊郁郁的明天。</p><p class="ql-block"> 那株“蓝莓王树”,静静地站立于园区入口,像一个温柔的句点。但我知道,它的根,早已与这整片山岭,与山岭背后那些热烈跳动着的心,紧紧地、紧紧地连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清风掠过,万叶吟唱。</p><p class="ql-block"> 那吟唱,是松涛与叶浪的私 语,是这片土地沉睡千年后被唤醒的悠长呼吸。风里携着老嘉山的云雾,携着蓝莓叶的清甜,携着美术村淡淡的油彩与陶土气息,也携着军旅小镇清晨嘹亮的军号声。它们交织在一起,不再是各自孤独的声响,而是一曲多声部的、雄浑又温柔的和鸣。</p><p class="ql-block"> 这风,拂过我的面颊,也拂过这片土地崭新的年轮。它不为讲述一个奇迹,只为证明一种生长——那生长如此安静,又如此有力,仿佛在说:看啊,故乡从未老去,它只是在沉淀,在等待,在每一个崭新的春天,重新抽出令游子泪流满面的、翠绿的新枝。而我,就站在这新枝萌发的风里,听懂了所有未说出口的乡愁与盼望。那风,正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新与希望,吹向更远的山峦,更远的明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