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百度“杨洋”,跳出来的,大抵是那位眉目如画的顶流。我家这位,名同人异,是学校心理咨询室里的杨老师。我常打趣她,说她是名字界的“大众脸”,混在搜索引擎里,得扒拉好几页,才能勉强找到一个关联词条,还多半是某次公益讲座的边角料新闻。</p><p class="ql-block"> 我与她的开场,倒不像预演过千万遍的剧本。那是2005年,我已在平川教了一年书,正像矿野里的一匹狼寻找着异性猎物。偶然在同事处看见她的艺术照。照片里的女孩,眼眸清亮,笑靥里漾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明亮的好看。彼时心里“咯噔”一下,如同志怪小说里的书生,冷不防撞见一个明艳美女,魂儿都给勾走了。那时不知名姓,只当是惊鸿一瞥,存档在青春末梢的文件夹里,加了密。</p><p class="ql-block"> 不想次年秋,她竟真真切切分来了学校,做心理老师。初见真人,一头长发染得似黄似金,在九月的阳光里扎眼得很,一身浅灰的牛仔,裹着浑身上下往外迸的青春荷尔蒙。走廊里迎面撞见,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竟也抬眼,回了个极短促的笑,牙齿白得晃人。就是那一瞬,什么“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全忘了,脑子里嗡嗡的,只剩张爱玲那句低到尘埃里的话:“他看了她一眼,她对他回眸一笑,他就沦陷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网络方兴未艾,QQ的“滴滴”声是心跳的伴奏。既是语文老师,总不屑于直来直去地问“吃了吗”。便想着“攻心”。大学时读过的蔡智恒《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那些曲折婉转的套路,此刻成了兵书。我敲过去的句子,时常夹着半截徐志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或是当时流行的“世上最远的距离……”。屏幕那头,她回得倒快,有时是心理学的“光环效应”、“首因效应”来拆解我的修辞,有时干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可偏偏是这样,你来我往,你侬我侬,那根线却悄悄缠紧了。</p><p class="ql-block"> 恋爱是个销金窟。我那点微薄的薪水,很快在恋爱的甜蜜里化为乌有。记得06年校运会,她约我去赣州。我很激动,因为这一行为在心理学上叫“契合度试探”或“好感信号传递”。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慢得人心焦。她大概是累了,头一歪,轻轻靠在我肩上。我正心旌摇曳,浑身僵得如同上了夹板,她抬起头,揉了揉脖子:“你的肩膀,怎么硬得跟石头一样……” 一腔柔情,顿时泄了气,只剩尴尬的傻笑。在赣州乱逛,吃了碗热辣的粉,我拉着她进汇丰银行边上的金店,指着一枚细细的戒指,套在她指上,尺寸竟刚好。她举着手对着光看,眼睛亮晶晶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某个精巧的锁,终于把她锁住了。</p><p class="ql-block"> 又忆起骑摩托带她去将军公园的秋日。我那时有辆红色钱江太子款,自以为拉风。她侧坐在后座,手虚虚扶着我的腰。风鼓起我们的衣衫,洪门大道两旁稻田金黄,确有那么几分影视剧的潦草浪漫。归途晚风骤凉,她说冷。我忙不迭靠边停车,从尾箱掏出那件灰扑扑的雨衣。她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幽幽道了句:“笨……” </p><p class="ql-block"> 我家老屋前有三棵树,一棵是枇杷树,另两棵也是枇杷树,熟时金黄满枝。回家摘了最大最甜的给她,她吃得眉眼弯弯。次日找尾巴,问我:“还有枇杷吗?” 我回应说:“不都被你吃了吗,要不去我家树上现摘?” 她脸一红,扭过头:“我才不去呢。” 后来结婚多年,每到枇杷季,她总一边吃得欢,一边旧事重提:“喏,我就是被你用这几颗枇杷骗掉的。” 老屋拆建新房时,那三棵枇杷树终究被砍了。她念叨了好一阵,说少了点念想。</p><p class="ql-block"> 08年初春,南方冰灾,天地像个巨大的水晶宫。通向她老家贺堂的路,覆着厚厚的、狰狞的冰甲,车马断绝。她回不去,我也索性留在学校陪她。公寓简陋,我们用小电炉煮面条,呵出的白气在窗前结成冰花。窗外是僵死的世界,窗内,一灯如豆,两个人挤在一起,看无聊的电视剧,脚碰着脚,竟也不觉得冷,反倒品出一种相濡以沫的暖意。那场冰灾封冻了许多东西,却似乎把我们之间最后的犹豫,也给焊牢了。</p><p class="ql-block"> 同年年底,婚结得简单。去贺堂接亲的,是辆漆面斑驳的老款桑塔纳2000。她见了,颇不高兴。后来在将军宾馆摆婚宴,同事喧闹,酒杯叮当,也就这么过了。婚后日子,大抵如常,有粥饭的温,也有碗勺碰壁的响。两个女儿相继而来,带来的忙乱与喜悦,如同潮水,一波平了,一波又起。生活渐渐显出它毛糙的底色,浪漫褪成墙上的水渍,更多的是孩子的吵闹,工作的烦累,以及彼此性格棱角的细微摩擦。</p><p class="ql-block"> 她的工作,这些年变化颇大。早十年,青少年“心理问题”还是个矜贵的词,她闲时能看看闲书,琢磨点小吃。后来,不知是社会变了,还是人们意识醒了,校园里那间咨询室的门槛,快要被踏破。她忙得脚不沾地,个案记录写满一本又一本,可评优评先,似乎总轮不上她。我有时宽慰,有时也忍不住调侃:“你这个职位,好比楼道里的灭火器,大火扑不了,小火用不着,但谁也不敢说不要。平日里,就在墙角积灰。” 她听了,也不反驳,只幽幽叹口气。</p><p class="ql-block"> 她骨子里有股韧劲,看着身边的“拼命三娘”们,也不甘人后,汲汲于各种培训、课题、公益活动。慢慢地,竟也积攒了些名气,得了有关部门的表彰,算是“墙外开花墙外香”。两年前,她终于评上了副高职称。送材料的那天晚上,她对着镜子,拔掉几根新生的白发,喃喃道:“值得么?” 我没答话。人到中年,我渐渐成了“泼冷水”和“拖后腿”的那个。给她讲“平常心是道”,讲“云在青天水在瓶”,讲心理学的“森田疗法”核心便是“顺应自然”。我说,许多事,并非努力就一定有回声,像深夜对空谷喊话,有时听到的回响,不过是自己心跳的错觉。</p><p class="ql-block"> 她起初不服,后来许是累了,许是真听进去几分,脚步果真放缓了些。不再为无谓的琐事熬夜,周末也能安心陪孩子。我知道,这位玩心理的杨老师,于大众的人情世故、微妙心绪,有时反而天真迟钝得真实。这或许便是她始终未能“成名成家”的根由——太真了,真得像未经打磨的原石,有光芒,也带棱角。</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们走在后半生的门槛上。时光拿走了我们一些东西,比如那三棵枇杷树,比如摩托车上无所顾忌的风;但也留下许多,比如女儿们的笑闹,比如彼此眼中褪去炽热却更显清晰的影子。她不再是我初见的那个染着金发、浑身是刺的青春符号;我也不再是那个绞尽脑汁、讨笑逢迎的文艺青年。我们成了寻常夫妻,在生活的火炭上,被岁月文火慢煎。那滴糖般的甜蜜,早已不是初遇时“滋啦”一声的炫目爆裂,而是融进了每一寸肌理,变成一种温吞的、妥帖的甜,或许带着微微的焦苦,却更耐咀嚼。</p><p class="ql-block"> 玩心理的杨洋,最终没能用那些理论,完全剖析或规划好自己的人生,达到期待中的某个高度。我们只是在不断的试错、磨合与相互“治疗”中,找到了一个让彼此都相对舒适的姿势,依偎着,继续走下去。这烟火人间,神仙眷侣大抵只是传说,而我们,只是努力不让柴米油盐,完全淹没当初那一眼心动的一对凡人。如此,便也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