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如故

郭晓红

<p class="ql-block"> 朋友引我至窗边,献宝似的指着:“瞧瞧我这绿宝树,养得可好?”话音未落,我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推了一下,踉跄着退后半步。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泼天盖地涌来——太像了。像得让人心尖发颤。二哥那棵,也曾在这样的午后,把阳光滤成碧莹莹的碎玉,洒满他房间的水泥地。</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二哥总围着那棵树打转,像个过分谨慎的医官。我那时嘴快,笑他:“一株树罢了,瞧你金贵的。”他便停了手里的活,也不恼,只是用沾了水珠的手指,虚虚地点着其中一片叶子给我看。那叶子被光映得透明,叶脉纤毫毕现,仿佛有绿色的血液在里头静静流淌。“你看,”他声音也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它在长呢。”我凑近了瞧,果然在那墨绿的底色边缘,窥见一丝极嫩、极怯的新绿,正试探着,要往这世界多探一寸。二哥的眼睛就在那片叶子后面,亮亮的。那神情,不像看树,倒像守望一个沉默而坚韧的亲人。那树仿佛通人性,果真在二哥手里一日日葳蕤起来,枝叶舒展得有些肆无忌惮。他常在树下看书,看累了,就仰起脸,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不知投向何方。有时我去,带些外头的喧嚣进去,他只是听着,偶尔笑笑,手里却不忘用一块软布,将每片叶子都拭得清亮。那专注的模样,让我觉得,他擦拭的不是叶子,而是自己某段澄净的、不愿蒙尘的时光。我那时太年轻,还不懂,人心里若有一片荒原,便总想先在一株植物身上,培植出春天来。</p><p class="ql-block"> 二哥走后,我再没去过他的房间,关于那棵树的归宿,也怯怯地不敢问。仿佛不问,它便能在我心里,替二哥永远地长青下去。这一年多,我也曾在别人家的窗台、客厅,见过许多绿宝树,它们被养在精致的瓷盆里,姿态优雅,无可挑剔。我总是匆匆一瞥,便移开目光。它们太健康,太正确了,正确得没有一丝伤痕,也便失却了灵魂的重量。直到此刻,在朋友家,这棵似曾相识的树,用它磅礴的、毫不设防的绿,将我一把拉回往事的深潭。朋友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他的施肥、浇水、见干见湿的秘诀。我听着,点头,努力弯起嘴角。可我的魂,却已飘到那棵树下。我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眼前一片冰凉的叶子。朋友讶异地看我。我喃喃道:“有灰了。”他笑了:“哪能呢,今早才擦过。”他不知道,我拭去的,不是灰。是漫长时光里,悄悄落上去的,一层叫作“永别”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窗外,午后的光正缓慢移动,将叶影拉长,又缩短。我那从未说出口的告别与眷恋,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它的形状——它便如这满树的新绿与老翠,交错盘绕,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无声地,往虚空里,再长一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