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福泽不费纤力

华歌

　　午后的万泉河，静得像一幅被时光轻轻托起的水墨画。河面不宽，却极长，像一条缓缓舒展的碧绿绸带，从远山深处一路蜿蜒而来，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两岸的椰林成排而立，高高的树干直刺蓝天，羽状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椰林的缝隙，洒在河面上，碎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随波荡漾，仿佛谁在水底点了一盏盏小灯。河水清澈见底，浅处可见圆润的鹅卵石，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发亮，水草在水中轻轻摇摆，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万泉河的故事。

我坐在河畔的老榕树下，树根盘根错节，像一只张开的大手，牢牢抓住这片土地。粗壮的树干向上伸展，枝叶繁茂，浓荫如盖，将炙热的阳光隔绝在外。老榕树的气根从枝桠间垂落下来，轻轻晃动，像一串串岁月的风铃。树身上布满了青苔和斑驳的痕迹，那是风雨和时光留下的印记。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与不远处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曲无形的乐章，在万泉河畔缓缓奏响。

我手里捧着一本先人撰写的旧书，纸页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磨损，字里行间透出一种沉静的气息。风拂过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恍惚间，竟让我想起那句老话：“老天真正想给你什么东西，一定是推着你走，让你毫不费力地得到。”我抬头望向河面，一只白鹭从对岸的芦苇丛中惊起，展翅掠过水面，翅膀掠过之处，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慢慢地扩散开来，又慢慢归于平静。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来琼海城区工作的，之前在乡镇摸爬滚打了许多年。调来城区工作初时，我一心想着出人头地，为了一个材料，熬了无数个通宵；为了与领导搞好关系，陪领导喝到吐；为了与同事相处融洽，小心翼翼地周旋在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我总以为，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拼尽全力去争，去抢，去搏。可到头来，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明明到手的一些机会，转眼就溜走了。那些日子，我像一只紧绷的弦，时时刻刻都不敢松懈，却总觉得力不从心。夜深人静时，我常常站在出租屋狭窄的阳台上，望着远处模糊的灯火，心里却一片茫然。

后来，单位派我到乡下调研，说是考察文旅项目。我抱着应付差事的心态下去，却没想到，一脚踏进这片土地，便再也挪不开脚步。那日，我来到万泉河上游的一个村庄，恰逢黄昏。夕阳像一枚被染红的橘子，慢慢沉入远处的山坳。余晖洒在河面上，将河水染成了暖红色，从近到远，颜色逐渐变深，仿佛一幅巨大的油画在眼前缓缓展开。捕鱼者划着小船，从河湾深处缓缓归来，木桨轻轻划入水中，又慢慢提起，水声柔和而有节奏。他们赤着脚站在船头，裤脚挽到膝盖，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容。有人唱起了渔歌，歌声不高，却悠远绵长，顺着河水的流向，在两岸间回荡。

岸边的老人们，摇着蒲扇，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聊着家常。他们的声音不大，夹杂着乡音，听起来格外亲切。孩子们在沙滩上追逐嬉戏，光着脚丫踩在柔软的细沙上，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他们的笑声清脆，像一串串银铃，落入万泉河中，被水流轻轻带走。那一刻，我心里的疲惫竟像被瞬间清空了一般，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我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要是在这样的地方随心所欲地生活，享受万泉河畔的清新空气，看日出日落，听潮起潮落，那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我往前走。回到城区后，没过多久，我偶然间听说河畔有一处小院要出租，租金便宜得离谱。我去看了房，小院不大，却干净整洁，青砖铺成的地面被岁月磨得发亮，院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风一吹，藤蔓轻轻摇晃，像在向我招手。推开木窗，便能看见万泉河的水，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院外还有一棵老榕树，遮天蔽日，将小院笼罩在一片清凉之中。那一刻，我几乎没有犹豫，便租下了小院。

搬家那天，天刚蒙蒙亮，万泉河上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雾气像一层轻柔的纱，将河面和两岸的景物都晕染得若隐若现。远处的山影、近处的椰林，都仿佛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我提着简单的行李，沿着河边的小路慢慢走去，脚下的石板路有些潮湿，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气息。邻院的阿伯早已在门口等着，他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手里拎着一串自家种的芭蕉。见我来了，他笑着迎上来，把芭蕉塞到我怀里，说：“后生哥，你看着面善，定是个有福的人，住在这儿，保管你舒心。”他的笑容像万泉河的水一样，温和而笃定。

住进小院的日子，过得像梦一样。清晨，我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推开窗，一股带着水汽和青草气息的凉风扑面而来。万泉河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像一条刚刚醒来的绿色长龙，静静地卧在大地之上。我在院里种了些蔬菜，每日浇水施肥，看着它们从嫩芽长成绿油油的一片，心里满是欢喜。闲暇时，我会搬一把竹椅坐在老榕树下，泡上一壶清茶，看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茶烟袅袅升起，与河面上的薄雾交织在一起，仿佛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闲来无事，我便沿着河岸散步。河岸边的小路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路的一侧是清澈的河水，另一侧是成片的稻田和果园。春天，稻田里一片嫩绿，微风一吹，稻浪起伏，像绿色的海洋。白鹭站在田埂上，一动不动，仿佛在守护这片土地。夏天，果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芒果、荔枝、龙眼，一个个饱满诱人。孩子们在树下追逐打闹，偶尔抬头，摘下一颗果子，迫不及待地剥开品尝，甜汁在嘴里四溢开来，脸上写满了满足。

我沿着河岸往前走，看白鹭在水面翩跹，它们时而展翅高飞，时而轻轻掠过水面，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听渔歌在耳边回荡，那些古老的歌谣，不知在万泉河畔流传了多少年，歌词早已模糊，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偶尔有捕鱼者划着小船从身边经过，他们向我挥手致意，我也微笑着回应。那一刻，我仿佛不再是一个匆匆过客，而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后来，我开始学着写散文，把河畔的日子，把心里的感悟，一一记录下来。清晨的薄雾、正午的阳光、黄昏的晚霞、夜晚的星光，都成了我笔下的素材。万泉河的水，在我的文字里缓缓流淌；老榕树的影子，在我的篇章中静静摇曳。有一天，我随手将一篇文章发到了报社，竟意外发表了。那一刻，我站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名字印在纸上，心里像被什么轻轻触动了一下。许多人来信说，喜欢我笔下的万泉河，喜欢这份岁月静好的生活。他们说，从我的文字里，看到了久违的宁静，感受到了一种被城市喧嚣淹没已久的温柔。后来，我笔耕不辍，向报刊与网络投了大量稿件，作品发表多了，有编辑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出书。我愣了愣，笑着答应了。站在万泉河畔，我忽然明白，原来有些路，不是你拼命去寻找的，而是在你不经意间，就已经走到了面前。

这一切，来得太过猝不及防，却又顺理成章。我从未想过，自己竟能靠写作谋生。从前绞尽脑汁去争取的东西，如今，竟在万泉河畔，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从此以后，我便沉浸在写作的天地里一发而不可收。除了在单位里撰写材料外，我还私下承领几本志书编纂，并创办一份综合性刊物自当总编辑，还和一些单位合作编纂专刊。几十年过去了，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变成了文墨醺染的识途者。一生执笔为伴，过上以文养文，以文养生的生活。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万泉河畔真正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万泉河见证了我的变化。春天，河岸边的木棉花盛开，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空。我坐在窗前，看着那一抹火红，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夏天，雨水丰沛，河水涨高，水流变得急促起来，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哗——哗——”的声响。我站在屋檐下，听着雨声和水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洗涤干净。秋天，河水渐渐平缓，两岸的树叶染上了金黄和深红，随风飘落，落在水面上，顺着河流缓缓漂远。冬天，万泉河依旧绿意盎然，只是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宁静。我常常在这样的季节里，一个人坐在河边，看着水天一色，任思绪在心里慢慢沉淀。

我终于明白，原来老天要给你的，从来都不需要你拼尽全力去抢。它会在恰当的时机，给你一个念头，然后为你铺好路，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抵达想要的彼岸。就像这万泉河的水，看似慢悠悠地流淌，却从未停下脚步。它绕过礁石，穿过浅滩，最终汇入大海。那些看似不经意的遇见，看似偶然的机会，实则都是命运的馈赠。你只需要顺着心的方向走，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老天自会给你最好的安排。

夕阳渐渐落下，椰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铺在河面上。天空被染成了橙红色，云朵像被点燃的棉絮，一点点燃烧，又一点点暗下去。我合上书，指尖轻轻拂过那一页页泛黄的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河畔的风温柔地吹来，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拂过我的脸庞，也拂过我的心田。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河边。河水在脚边轻轻拍打着岸石，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一只小船慢慢划过，船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与河面上的波光交织在一起。我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船影，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原来，这世间最珍贵的福气，从来都不是争来的，而是等来的。等风来，等花开，等命运在不经意间，为你送上一份惊喜。

而我，只需在这万泉河畔，静静守候，在一页页纸、一行行字中，与时光并肩而行，与河水一同向前。天赐福泽，不费纤力，它早已悄悄流淌在这一河清水，一树浓荫，一缕清风，一抹晚霞之中，也流淌在我不再紧绷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