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岭的民间故事

梦想

（一）

兴安岭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过十月，漫山遍野的枫叶红还没褪尽，第一场雪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盖了下来。老把头金爷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眯着眼睛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

“二愣子，收拾家伙，明儿个上山。”金爷的声音沙哑得像老树皮摩擦。二愣子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这话，斧头差点脱手：“爷，这天气上山？雪都封山了！”

“正是封山才好，”金爷吐出一口烟，“有些东西，就得趁这时候找。”二愣子知道金爷说的是什么——山参，而且是成了精的“参王”。

金爷是这方圆百里最后的萨满传人，也是最有名的采参人。他采参不为了钱，说是“请参”，每次上山前都要祭拜山神，找到参后还要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系上红绳，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人参商量似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两人就背着行囊进了山。雪已经停了，但山路难行，二愣子跟在金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半天，金爷忽然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松树下停住了。“到了。”金爷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桦树皮，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山图，标记这附近有一株百年以上的老参。”二愣子四下张望，除了雪就是树，哪有人参的影子？金爷却已经跪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三炷香点燃，又摆上三杯酒，嘴里用满语念起古老的祷词。念完了，他把酒洒在雪地里，起身开始仔细搜寻。太阳快落山时，二愣子几乎要放弃了，金爷却突然“咦”了一声。他拨开一处不起眼的灌木丛，二愣子凑过去一看，只见雪地里露出一小截枯黄的茎秆，毫不起眼。“就这？”二愣子大失所望。金爷却眼睛发亮，他小心翼翼地扒开周围的积雪和落叶，渐渐露出了完整的人参——芦头粗壮，须子细长如发，更奇的是，主根部分竟然隐隐呈现出人形，有头有身，甚至能看到细小的“手脚”。

“至少一百五十年，”金爷的声音里带着敬畏，“已经成了气候。”按照规矩，金爷取出红绳，准备系在人参的茎上——这叫“锁参”，防止它“跑”了。但奇怪的是，红绳刚碰到人参，竟然自己断成了三截。

金爷脸色一变，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它不愿意跟我们走。”金爷喃喃道。二愣子年轻气盛：“不就是株人参吗？挖出来带走就是了！”

金爷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山里的东西，讲究缘分。它若不愿，强求不得。”但二愣子已经蹲下身，掏出鹿骨签子就要动手。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整座山都在叹息。

金爷突然按住二愣子的手：“等等，你看！”只见那株人参周围的雪，竟然开始慢慢融化，露出底下黑黝黝的泥土。更诡异的是，泥土上渐渐显现出一些纹路——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幅幅古老的图画：猎人追逐鹿群，萨满跳神祭祀，还有一群人围着篝火舞蹈。“这是山神的记忆，”金爷肃然道，“它在告诉我们它的故事。”二愣子定睛细看，那些图画仿佛活了过来。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采参人在这株人参旁许愿，后来果然娶到了心爱的姑娘；看到一个迷路的孩子吃了人参的一片叶子，竟然在暴风雪中找到了回家的路；看到一位生命垂危的老人被参须救活，又多活了二十年……图画最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行模糊的满文。金爷辨认了半天，缓缓念道：“山赠有缘人，莫贪莫强求。取叶留其根，福泽三代后。”二愣子怔住了。

金爷长长叹了口气：“我爷爷说过，长白山有种‘活参’，通人性，知天命。遇到它，是你的造化，但若贪心，必遭天谴。”他小心翼翼地从腰间解下一根奇特的绳子——那不是普通的红绳，而是用七种颜色的丝线编织而成，上面还串着小小的铜铃和骨片。

“这是萨满的‘锁心绳’，我师父传给我的。”金爷将绳子轻轻系在人参的茎上，这一次，绳子没有断。他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小心地摘下了两片人参叶子和三根细小的须子。

“够了。”金爷将叶子用桦树皮包好，收进怀里，“这些足够治好村里那几个生病的孩子了。”“就这么点？”二愣子不甘心，“这可是百年老参，能卖大价钱！”金爷摇摇头，开始小心翼翼地用土把人参重新埋好，还细心地盖上松针和积雪，让它看起来和周围环境一模一样。“山养人，人养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才是长久的道理。”金爷站起身，望向西斜的太阳，“走吧，天快黑了。”二愣子跟着金爷下山，一步三回头。他心里那个念头像雪地里的野火，怎么也扑不灭。

三天后的深夜，二愣子偷偷溜出家门，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棵老松树。月光下，雪地泛着幽幽的蓝光。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株人参——金爷的锁心绳还在，在月光下微微发亮。二愣子心跳如鼓，他掏出准备好的工具，开始挖土。就在他的铲子碰到人参根须的一刹那，整座山突然震动了一下。

二愣子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但震动很快停止了。自己吓自己。他嘟囔着，继续开挖。人参渐渐露出全貌，比那天看到的还要大，形态更加逼真，甚至能看清“面部”的轮廓。二愣子兴奋得手都抖了，这么一株参王，拿到山外能换一座宅子！就在他准备将人参整个挖出时，锁心绳上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响，发出清脆急促的声音。

与此同时，二愣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树木开始扭曲变形，雪地变成了翻滚的云海。他看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站在云海中，身形高大如山岳，眼睛如星辰般明亮。

贪心的人啊，老人的声音如雷鸣般在二愣子心头炸响，“山赠你一线生机，你却要断山万年之根。”二愣子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老人伸手一指，二愣子手中的工具化为齑粉。

接着，无数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他看见自己挖走人参后，这片山林渐渐枯萎，泉水干涸，动物迁徙；看见村里的老人因为没有草药治病而死去；看见多年后，一群开发商来到这里，将光秃秃的山头推平，建起密密麻麻的度假村；最后，他看见自己虽然有钱了，但夜夜被噩梦纠缠，终老于病榻之上……

不——二愣子惨叫一声，从幻境中惊醒。他还在雪地里，人参还在眼前，锁心绳的铃声渐渐平息。二愣子浑身冷汗，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那里，连工具都忘了拿。第二天，金爷发现二愣子病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金爷没说什么，只是从怀里取出那天采来的参叶，煎了汤药给二愣子服下。三天后，二愣子病愈，但他再也不敢提那株人参的事。春天来了，二愣子跟着金爷又一次上山，这次是去采普通的药材。路过那棵老松树时，二愣子忍不住看了一眼——雪化了，那片空地上长出了一片翠绿的小参苗，有十几株之多，在阳光下生机勃勃。金爷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它留下了子孙，这片山，又能养人百年了。”

二愣子忽然明白了什么。那天晚上，他跪在金爷面前，磕了三个头：“爷，教我吧，教我怎么跟山说话，怎么读懂山的记忆。”金爷摸着胡子笑了：“你终于开窍了。”多年后，金爷走了，二愣子成了新的“金爷”。他谨守着山的规矩，取叶留根，取果留苗。村里人说他傻，明明能发财偏要守着穷规矩。二愣子只是笑笑，继续他的“傻事”。

有一年大旱，周边山林都枯了，唯有二愣子守护的这片山依然泉水潺潺，草木丰茂。山下好几个村子都靠这山上的药材度过了灾年。人们这才明白，二愣子不傻，他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又是一个冬天，二愣子带着自己的小孙子上山认药。孩子眼尖，指着一处雪地喊：“爷爷，那儿有根红绳！”二愣子走过去，拨开积雪，看到了那株熟悉的人参——比几十年前更大了，形态更加栩栩如生。

锁心绳还系在上面，虽然褪了色，但依然完整。小孙子好奇地问：“爷爷，这是什么呀？”二愣子没有回答，只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小心地取下几根须子，用新红绳换下旧的，再将土仔细埋好。下山时，小孙子还在追问。二愣子望着云雾缭绕的山顶，缓缓说道：“这是山的眼睛，它在看着我们呢。我们要好好对待它，它才会继续看着我们的子孙后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二愣子笑了，他知道，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才能明白。就像这座山，它不急不躁，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看着一代代人来了又走，守护着那些愿意守护它的人。

远处传来松涛声，如叹息，如低语，如千年不变的承诺。二愣子知道，那是山在说话，而他，终于听懂了。

（二）

最后的守山人

兴安岭脚有个二道沟屯，屯东头住着的老孙头是方圆百里最后一个正经“山利落”（靠山吃饭的人）。他懂山懂到骨子里——能从云彩形状看出三天后的雪，能听懂二十一种鸟的报警叫，还知道哪片松林藏着榛蘑圈。可老孙头最出名的是他打猎的规矩：春天不打带崽的，秋天不打发情的，见到第一只飞龙（花尾榛鸡）必须放生。他说这是“山礼儿”，破了要遭报应。屯里年轻人都笑他老古板。特别是赵家老三，刚从城里打工回来，穿着皮夹克，说话带着东北腔混着普通话：“孙爷，现在都啥年代了？你那套早过时了！”

那年冬天雪特别大，老林子里的野猪饿疯了，成群下山祸害庄稼。村委会组织“护秋队”，赵老三不知从哪弄来把双管猎枪，嚷嚷着要进山“除害”。老孙头拦住他：“野猪不能这么打。它们记仇，你打了一头，来年能引来一群。”赵老三嗤笑：“您老就守着老规矩饿死吧！”第二天凌晨，赵老三带着三个小伙偷偷进了山。

晌午时分，山里传来五六声枪响。傍晚，四个人抬着两头野猪下山，赵老三肩膀上还扛着个小野猪崽，说是“顺带打的”。

老孙头看见那猪崽，脸沉得像黑锅底：“你惹大祸了。”果然，第二天夜里，屯子西头老王家传来惨叫——他家猪圈被撞塌了，两头肥猪被咬死。雪地里留下碗口大的野猪蹄印，围着屯子转了三圈。接下来七天，野猪夜夜来闹。今天拱了张家菜窖，明天撞坏李家柴垛。最吓人的是，有人看见领头的是头独耳老母猪，左耳朵缺了半拉——正是赵老三打死的那头母猪的伴儿。

屯里人心惶惶。赵老三提着枪要进山报仇，被他爹一巴掌扇在脸上：“你还嫌祸惹得不够？！”第八天夜里，老孙头敲响了赵家的门。他背着个磨得发亮的帆布包，对赵老三说：“把你打的猪崽给我，再备三斤黄豆、一坛烧刀子。”

“您要干啥？”

“赔罪。”

那夜雪停月出，老孙头独自进了山。他在野猪常走的“猪道”上停下，把猪崽的尸体小心放在雪地上，周围撒上黄豆，又倒了三碗烧刀子洒在雪地里。然后他盘腿坐下，竟哼起了奇怪的调子——不是山歌，更像某种古老的吟唱。声音低哑悠长，随着月光在林间流淌。奇迹发生了。林子里传来窸窣声，那头独耳野猪王慢慢走出来，身后跟着七八头野猪。它们围着猪崽转圈，用鼻子轻拱。野猪王抬头看老孙头，小眼睛里映着月光。老孙头缓缓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把老猎刀。

赵老三躲在远处树后，吓得差点叫出来——却见老孙头割下一缕自己的白发，系在旁边松枝上。

“山神爷在上，”老孙头声音平静，“人坏了规矩，我用寿数赔。放过屯子，这笔账记我头上。”野猪王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仰头发出长长的哼叫。然后它轻轻叼起猪崽，带着猪群转身消失在林子深处。从此野猪再没祸害过二道沟屯。

但怪事发生了——老孙头的头发一夜全白，原本挺直的腰板也驼了。更奇的是，他開始能预知山里的祸福。有年春天他突然敲锣让全屯人上山捡柴，大家将信将疑照做了，结果五天后一场罕见的春雪封山半个月，屯里没人缺柴烧。

老三变了个人。他把猎枪上缴，跟着老孙头学“山礼儿”。老孙头教他认药材、采山货，但最常说的是：“人啊，总以为自己是山的主人。其实咱们就是借山活命的客。客人得有客人的礼数，不能掀主人家的桌子。”

五年后老孙头走了。临走前他让赵老三扶他到村口老榆树下，眯着眼看远处的兴安岭。老三啊，”他气若游丝，“记住喽——山不会说话，但山都记得。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你欺它三分，它迟早找回来。这不是迷信，这是……这是处世的道理。”

老孙头下葬那天，全屯人都来了。坟刚填好，不知从哪飞来一群花尾榛鸡，落在新坟周围，咕咕叫了一阵才飞走。老人们说，那是山在送它的老朋友。如今二道沟屯成了生态保护区，赵老三当了护林员。

每当有游客问起为啥不能随便采野花挖野菜，他就点根烟，讲起老孙头的故事。最后总要补一句：“这话不光是说给山里人听的——人活一世，到哪儿不都是‘借山活命’？对山对水对人，都得守着心里的‘礼儿’。破了这个，再好的日子也长不了。”远处兴安岭大雾缭绕，像在轻轻点头。

（三）

雪夜猫灯

兴安岭脚下有个叫靠山屯的村子，大雪封山的时节，屯子里出了件怪事。

先是老猎户赵老三家的狗半夜狂吠，对着空气又扑又咬，天亮时人们发现那狗蜷在雪窝里，硬邦邦冻死了，狗脸上结着冰溜子，像是哭过。接着村东头的寡妇刘婶说夜里总听见有人敲窗，梆梆梆三下，不快不慢，可开门看时只有雪地上浅浅的脚印，不大不小，刚好巴掌大，圆溜溜的，一路延伸到林子里。

最邪乎的是村里的小孩开始说胡话。六岁的铁蛋有天早晨醒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嘴里念叨：“红眼睛，绿眉毛，雪里来，雪里跑。”问他看见啥了，他摇摇头，过了晌午又跟没事人似的。

村里的老人聚在炕头上嘬着烟袋锅，眉头拧成疙瘩。八十岁的关老爷子咂咂嘴：“这光景，怕是惹着山里的‘老仙儿’了。”靠山屯背靠老林子，祖祖辈辈传着规矩：敬山如敬神。砍树不能砍雷劈过的，打猎不打带崽的，见了古怪东西得绕着走。

可这几年，年轻人不信这个，林业局下来人说要发展经济，开春就要在老林子深处建度假村。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里，雪下得撕棉扯絮。村长李建国从乡里开会回来，带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是省城来的规划师，姓陈，专门来看林子的。陈规划师斯斯文文，说话却硬气：“这片原始林保存完好，开发成生态度假区，前景广阔。那些迷信说法，都是思想跟不上时代。”关老爷子吧嗒着烟袋，眯着眼看窗外：“年轻人，老话里藏着的理儿，不是空穴来风。这山里有山里的规矩。”陈规划师笑笑，没接话。夜里，陈规划师住在村部。

雪越下越大，风刮得像鬼哭。约莫子时，他被一阵“梆梆梆”的敲窗声惊醒。起身看时，窗外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风声，刚要躺下，又听见了——这次是敲门声，三下，不紧不慢。陈规划师心里发毛，壮着胆子拉开门。一股冷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门外雪地上，一行奇怪的脚印延伸向黑暗。那脚印圆圆的，巴掌大小，在月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他想起村民说的怪事，好奇心压过了恐惧，穿上大衣跟了出去。脚印穿过村子，进了老林子。林子里静得吓人，雪压得树枝咯吱响，月光从树缝漏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脚印在一棵老红松前消失了。这松树奇大，三人合抱粗细，树干上有个黑乎乎的树洞。陈规划师正纳闷，忽然听见树洞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像是呜咽，又像是歌唱。他凑近一看，树洞深处闪着两点红光，忽明忽暗。

“谁在里面？”他问。没有回答。那红光却慢慢飘了出来——不是飘，是走，走出来一只猫。不对，不是猫。那东西有猫大小，浑身雪白，眼睛却红得像炭火，尾巴梢上挑着一小团幽幽的绿光，像盏灯笼。它盯着陈规划师，眼神不像动物，倒像是有思想的人。陈规划师吓得后退两步，那东西也不追，只是歪着头看他，然后转身，尾巴上的绿光晃了晃，示意他跟上来。

鬼使神差地，陈规划师跟了上去。那白猫似的生物在林间穿梭，速度不快，总是等他跟上。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从未见过的山坳。眼前的景象让陈规划师屏住了呼吸。

山坳里没有雪，温暖如春，奇花异草遍地，中间一株参天古树，树身透明如水晶，树冠上结的不是叶子，而是星星点点的光芒。树周围，各种动物静静趴着：梅花鹿、黑熊、紫貂，甚至还有被认为早已灭绝的东北虎。它们和睦相处，那白猫走到树下，所有动物都抬起头，眼神清澈安详。

白猫转向陈规划师，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像风吹过风铃：“人子，你看见了？”

陈规划师惊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这是山心，兴安岭的灵根所在。”白猫尾巴上的绿光闪烁，“你们要砍的林子，是山心的毛发；你们要挖的地基，是山心的皮肤；你们要引的泉水，是山心的血脉。山将死，万物将亡。”我...我不知道...”陈规划师结结巴巴。

“回去告诉人们，”

白猫的红眼睛盯着他，“山有灵，不可欺。若执意妄为，雪夜猫灯将引灾祸入门。”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吹来，陈规划师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经躺在村部门口的雪地里，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连滚爬爬回到屋里，大病三天。

病好后，他把所见所闻告诉村里人。大多数年轻人不信，认为是冻出了幻觉。但老人们神色凝重。关老爷子抽完一袋烟，缓缓道：“我爷爷说过，早年间山里确有‘猫灯仙’，是山神的使者。尾巴挑灯，红眼通灵。遇到它是大机缘，也是大警告。”规划还得继续。

开春时，施工队进了山。奇怪的是，工程处处不顺：挖地基挖出泉眼，淹了工地；运材料的车无缘无故抛锚；工人晚上总做噩梦，梦见红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们。更怪的是，每到雪夜，村里就有猫叫，不是一只，是成百上千只，叫声凄厉悠长。第二天准有人家出事，不是牲口病死，就是仓房着火。人们发现，出事的人家门前雪地上，总有那圆圆的脚印。陈规划师坐不住了。他查阅地方志，在一本破旧的《长白山异物志》里找到一段记载：“雪夜猫灯，山灵也。形似猫而白，红眼，尾挑绿焰。现则昭示山怒，唯诚心悔过，禁斧入林，可解。”他拿着书去找李村长和李建国看完，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停工？说得轻巧。合同签了，钱投了，乡里县里都盯着...”

可再不停，要出大事了！”陈规划师急道，“那晚我见到的，绝不是幻觉。山有灵，不是说着玩的。”正争执着，铁蛋娘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铁蛋不见了！”全村人冒着大雪进山找人。找到傍晚，终于在老红松下找到了铁蛋。孩子蜷在树洞里，睡得正香，怀里抱着一只白猫——正是陈规划师见过的那只。猫的红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看见人来，也不跑，只是轻轻跳出树洞，尾巴上的绿光在雪地里画了个圈，然后消失在林深处。铁蛋醒来，说做了个梦，梦里山在哭，树在流血，动物们无家可归。

这件事终于让李建国下了决心。他顶着压力，向上级汇报了情况，请求更改规划，只开发山林外围，核心区保持原状。起初上面不同意，可接下来几天，县里、市里接连发生怪事：主管领导的家里半夜出现猫叫，早上门前有圆脚印；规划局的文件不翼而飞，第二天整齐地摆在老红松下。

最终，方案改了。度假村建在了林子边缘，核心区划为保护区，立了碑，刻着“敬山敬林，生生不息”。施工结束那晚，又下雪了。陈规划师站在村口，看见老林子里点点绿光闪烁，像是星星落在了树梢。关老爷子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递给他烟袋锅：“看见了吧？山收了怨气，猫灯就变回山灵了。早年间，它们尾巴上的光是给迷路人引路的。”“那之前为什么...

因为人要伤山根本，它们只好用凶相示人。”关老爷子望着山林，“万物有灵，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这道理，老辈人懂，现在的人，忘了。”陈规划师忽然明白，那晚山灵引他看山心，不是恐吓，是给他、给所有人一个机会——看山如何活着，万物如何依存。真正的恐惧不是山灵作祟，而是人心的贪婪蒙蔽了眼睛，看不见自己正掐着自然的咽喉。后来，靠山屯的度假村还是建成了，但换了方式：生态旅游，观光步道，护林体验。村民当向导，讲山的故事，包括雪夜猫灯的传说。游客慕名而来，有人声称在雪夜见过林间绿光闪烁，但再没有人见过那红眼睛的白猫。只有关老爷子临终前说，猫灯仙没走，只是不需要现形了。山笑着的时候，山灵是看不见的；它们只在山哭的时候，才挑灯出来，给迷途的人，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

陈规划师留在了靠山屯，成了护林员。每年第一场雪，他都会在老红松下放一小碗山泉水。有时第二天，碗边会有一圈小小的、圆圆的脚印，朝着山林深处，渐行渐远。而铁蛋长大了，成了森林公安。

他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自己画的画：雪夜山林，一点绿光幽幽，照亮前路，却不惊扰一片雪。画的名字叫——《灯在，山在》。

（四）

山参娃娃与熊瞎子的恩怨

兴安岭山脚的老猎户常说，深夜的林子里除了风声，还有别的声响——像是小孩的嬉笑，又像是老人的叹息。

李炮手不信这个邪。他是屯子里最好的猎人，枪法准，胆气壮。那晚他追着一头受伤的野猪进了老林子深处，月光被密密匝匝的松针筛得稀碎。忽然，他听见了一阵清脆的笑声，就在不远处那棵三人合抱的老红松后面。他端起枪，悄悄摸过去。树后没有小孩，只有一株顶着红籽的山参，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参叶子上还挂着夜露，亮晶晶的。看够没？一个童声突然响起。李炮手一惊，枪口猛地调转，却见那山参旁不知何时站着个红肚兜娃娃，白白胖胖的，正歪头看他。

你是……俺是你追的那头猪的债主，娃娃老气横秋地说，“它踩坏了俺三根须子，俺让它跑你这儿来的。”李炮手愣住了，这娃娃说话带着一股子熟悉的苞米茬子味。

那晚，李炮手坐在倒木上，听山参娃娃讲了一宿的山里事——哪片坡的榛蘑最肥，哪个沟塘子的鱼最傻，还有西坡那头总想啃它须子的熊瞎子。

那黑瞎子，娃娃咬牙切齿，“去年掰折俺一根老须，疼得俺半个月没睡好觉！”李炮手笑了，这记仇劲儿，跟他媳妇儿一个样。

天亮前，娃娃拔了自己一根细须给他：“拿去，够给你娘治咳嗽了。记住，别告诉任何人俺在哪儿，尤其是那杀千刀的熊瞎子。”

后来李炮手常去看它，带点松子儿，换点山货。娃娃会跟他唠嗑，说这山一百年前啥样，说闯关东的老辈人怎么跟山里生灵处规矩。

你们人啊，有回娃娃说，“好的时候真仁义，坏的时候……唉。”那年冬天雪特别大，熊瞎子饿急了眼，不知怎的摸到了老红松那儿。李炮手发现时，娃娃的本体已经被刨出来一半。他二话没说，举起猎枪。那场搏斗持续了半宿。最后熊瞎子跑了，李炮手脸上多了三道血淋淋的疤，左胳膊折了。

开春后，红松旁长出了两株山参，紧紧挨着。屯子里老人说，这是山参娃娃在报恩。李炮手听了只是吧嗒口旱烟：“啥恩不恩的，处久了，就是自家兄弟。”他再没挖过参，改当护林员。有人问他脸上疤的事，他总摆摆手：“跟山里兄弟闹着玩儿，留个念想。”

只有月光最好的夜晚，路过后山的人偶尔能听见一粗一细两个声音在唠嗑，说的都是些老辈子的事儿，夹杂着粗豪的笑声和清脆的童音。那笑声顺着山风飘得很远，像是这片黑土地上最古老的歌谣——在这里，连山精野怪都染上了呼伦贝尔人的脾气：恩怨分明，认死理儿，可处熟了，能把命交给你。因为这片冰天雪地教会所有生灵一个道理：光靠自个儿，熬不过漫长的冬天。

（五）

北风里的暖流

车子在陌生的呼伦贝尔小镇抛锚时，江南来的李默第一次感受到了零下三十五度的绝望。天色渐暗，街道空旷，只有北风呼啸着穿过枯枝。小伙子，咋啦？一个裹着军大衣的大爷跺着脚靠近，嘴里呼出白雾。李默指指引擎盖，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车坏了，找不到修车厂。”

这大冷天的！大爷掏出老人机，“等着，我喊老王来。”不到二十分钟，一辆破旧皮卡驶来，跳下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外地来的？先上车暖和！老王不由分说把李默塞进驾驶室，自己掀开引擎盖检查。风雪中，他的耳朵很快冻得通红。得拖去我那儿修，今晚弄不好。老王搓着手说，“你要不嫌弃，上我家凑合一宿？”李默有些犹豫，但看看漆黑的天色，只得点头。老王家是普通的平房，一进门，暖气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

来且了！老王朝屋里喊。系着围裙的妻子从厨房出来，毫不生分地说：“正好炖了酸菜白肉，加双筷子的事儿！”饭桌上，热腾腾的菜肴摆满一桌。邻居听说有外地人被困，也端来自家包的饺子。“尝尝，猪肉酸菜馅儿的，咱们这儿特色！”李默原本的忐忑在热气中消融。他们不问他是谁、从哪来、为何来，只一个劲儿让他多吃点。“出门在外，吃饱了不想家！”

老王妻子又给他盛了碗汤。夜里，李默睡在老王儿子的房间——孩子在省城读大学。炕烧得暖暖的，被子有阳光的味道。第二天清晨，车修好了，老王只收了零件费。人工费呢？李默问。搭把手的事，收啥钱！老王摆摆手，“下次路过，再来吃饺子就成。”返程路上，李默在加油站又遇到那位军大衣大爷。

“车修好啦？咱们这儿人实在，没受委屈吧？”大爷笑出一脸皱纹。后来李默走过很多地方，但总记得那个风雪夜里的暖炕、热汤，和那些不问缘由的善意。呼伦贝尔的冷是刺骨的，但那里的人心，像冻土下的热泉，永不封冻。多年后，当他在南方街头为一位迷茫的游客指路，并下意识说出“要不先上我家吃口热乎的？”时，突然笑了——那阵北风里的暖流，早已越过山海关，在他心里扎了根。原来，真诚待人是会传染的暖流，从一个胸膛流向另一个胸膛，最终融化所有陌生人之间的冰霜。而呼伦贝尔人那种粗犷下的细腻、直爽里的温柔，不过是这片土地上，人们早已习惯的生活方式——门为过客敞开，炕为旅人暖着，锅里永远多留一碗饭，等那个风雪夜归人。

（六）

背灯后，熏眼睛的烟

爷爷是村里最后一个会“背灯祭”的萨满。

他说这仪式能沟通阴阳，但必须熄灭所有灯火，在绝对黑暗中完成。那年冬天，开发商看中了我们的祖坟地。推土机来的前一晚，爷爷独自进了祠堂。天亮后，全村人都做了同一个梦：先祖们提着灯笼站在坟前，轻轻说：“这块地，我们还要用。”而爷爷再没出来，祠堂里只留下一面烧焦的羊皮鼓。

腊月的风像刨刀，刮过黑土地，刮过林场稀疏的树梢，也刮着老屋糊窗的厚塑料布，呼啦啦响，带着股要把最后一点暖乎气儿都卷走的狠劲儿。

村西头，推土机的影子已经能望见了，蹲在雪地里，像个铁疙瘩的怪兽，只等天亮就张开嘴。它冲着的那片老坟圈子，雪下面是李家的列祖列宗，是我爷爷守了一辈子的地方。爷爷没睡，坐在炕沿上，就着一点豆大的油灯，用一块软鹿皮，一遍遍擦他那面鼓。鼓不大，比洗脸盆小一圈，绷着灰白色的老羊皮，边上一圈缀着磨得发亮的鹿骨铃铛，不响的时候，也好像有细微的风穿过。

油灯的光跳在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像冻裂的黑土地，沟壑里藏着洗不净的沧桑。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鼓皮是婴儿的脸。

瞅见没，这鼓面，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哑的，像被这北风抽干了水分，“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早些年，还是鹿皮，后来破了，换过一回，就成了老山羊的脊背皮。最韧。”他枯枝似的手指拂过鼓面中央一块颜色更深的痕迹，“这块，是血浸的，不是牲口的，是人的。早年间，族里顶厉害的萨满，求雨，把自己指头肚的血滴上去，通神。”我听着，心里发毛，又有点莫名的滞重。窗外，风声紧了。

他们明天真要推了？我问，明知故问。爷爷没抬头，“合同摁了手印，比血还有用。”他顿了顿，“可有些地界，不是活人说了算的。”那……‘背灯祭’，真能管用？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这问题太蠢，像在戳破一个维系了很久的、谁也不愿捅破的肥皂泡。

村里早就没人信这个了，除了爷爷。他是最后一个萨满，或者说，最后一个还记得全套“背灯祭”规矩的人。那仪式邪乎，得在绝对的黑里进行，不能有一丝光，据说能摸到阴阳的边，跟那边的“人”说上话。

我小时候远远听过一次动静，从锁着的祠堂里传来，不是鼓声，是一种更沉、更哑的呜咽，顺着地皮爬过来，吓得我一宿没睡踏实。爷爷擦鼓的手停了。油灯爆了个灯花。“有些话，不能说透。就像这灯，”他吹了口气，屋里猛地沉入黑暗，只有窗户纸透进一点雪地的惨白，“亮了，就看不见该看的东西了。”黑暗里，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祖宗们住惯了的地方，冷不丁让你挪窝，你乐意？得请，得告，得有个说道。

‘背灯’，就是递个话儿。”后半夜，风好像住了，静得疹人。爷爷穿上了那身沉重的、彩绘已经斑驳的法衣，戴上缀着铜镜和羽毛的神帽，把那面羊皮鼓用红布仔细包了，抱在怀里。他没让我跟，自己一个人，踩着没膝的雪，咯吱咯吱，走向村头那座低矮破旧、平日里铁锁把门的李家祠堂。影子被雪地拉得很长，很快就被浓墨一样的夜吞没了。我趴在窗口看，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祠堂那边起初没有丝毫动静，死寂。然后，一种极低沉、极缓慢的鼓点，闷闷地传了过来，不像敲在皮上，倒像敲在冻硬的心口。接着是铃声，细碎，凌乱，忽远忽近，夹杂着爷爷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古老扭曲的调子吟唱的声音，时高时低，像叹息，又像絮语。没有风，但祠堂周围老树枯枝的影子，在雪光映照下，仿佛在微微晃动。我忽然想起爷爷说过，仪式最要紧的关头，他会彻底熄掉怀里最后那点用来引路的香头火，陷入“真黑”。那时，阴阳的界限最薄。

我屏住呼吸，等着那最终极的寂静降临。鼓声、铃声、吟唱声，毫无征兆地，齐齐断了。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包裹了整个村庄。狗不叫，鸡不鸣，连雪落下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黑暗浓得化不开，压得人胸口发闷。这寂静持续了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然后，没有任何过渡，我睡着了。不，不是睡着，是毫无知觉地陷入了一片混沌。

接着，我便看见了他们。没有面目，或者说，看不清面目。只是一个又一个淡淡的身影，虚虚地立在老坟圈子的雪地上。高矮胖瘦不同，却都提着一盏灯笼。灯笼的光也是淡的，朦朦胧胧，晕黄的一团，照不亮脚下，也照不清自己，只勾勒出一个沉默的轮廓。他们就那么站着，朝着村庄的方向，站成了一片安静的林子。

一个声音，或者说，是许多声音叠在一起，分不清男女老幼，平平地传过来，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在耳膜上：这块地，我们还要用。话音落下，梦境像退潮一样消散。我猛地坐起身，天已蒙蒙亮。心脏在腔子里撞得生疼。环顾四周，依旧是家徒四壁的冷清。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鞋也顾不上穿好，跳下炕就往外跑。雪地上只有爷爷去时的一行脚印，深深浅浅，通向祠堂。祠堂那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黑乎乎的。我吸了口冰冷的空气，一把推开门。

没有爷爷。祠堂里空荡荡的，常年不散的陈腐气味里，混进了一股新鲜的、焦糊的味道。供桌还在，牌位还在，但正中央的地上，有一片明显的灼烧痕迹。痕迹中间，躺着爷爷那面羊皮鼓。鼓已经完全变了样。原本灰白韧性的鼓皮，此刻焦黑蜷缩，皱巴巴地黏在鼓圈上，边缘卷起，像是被极高温度的火舌瞬间舔过，又迅速熄灭。鼓身上那些磨得温润的鹿骨铃铛，有些融化了，扭曲成古怪的形状，粘在焦黑的皮子上。鼓，死了，以一种狰狞而决绝的姿态。爷爷不见了。法衣，神帽，都不见踪影。只有这面烧焦的鼓，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最后一个沉重的句点，钉在这块即将被推平的土地上。

我蹲下身，不敢碰那鼓。焦糊味直冲鼻腔。我注意到鼓面中央那块原本颜色深暗的血浸痕迹，此刻在焦黑中，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暗红色的光泽，像一只凝固的、不肯闭合的眼睛。那天，推土机没有来。据说开发商老板天亮前接了个电话，匆忙走了，之后再没提迁坟的事。村里人惴惴不安了好些天，彼此见面眼神躲闪，偶尔压低声音交谈几句，又迅速分开。他们大概都做了那个梦，但没人公开承认。

那梦和祠堂里烧焦的鼓一样，成了公开的秘密，一个带着灼烫温度、无法触碰的禁忌。爷爷的失踪，成了悬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悄悄议论，说老爷子是被“那边”请去当差了；也有人说，他逆天行事，遭了天谴，化成灰了。更多的，是沉默。我抱回了那面焦鼓。它很轻，又很重。我没把它供起来，也没法再扔掉。它就在我屋里角落放着，像个沉默的、被火燎过的伤疤。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又彻底不同了。推土机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村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继续衰老、空旷。年轻人依旧往外走，坟圈子里的草黄了又绿。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彻底变了。我开始做另一件事。去找村里最老的老人，听他们用漏风的牙齿，讲古早的传说，讲萨满的往事，讲那些发音古怪的词汇和旋律。我拿本子记，用手机录，尽管信号时好时坏。我像一个笨拙的考古队员，在记忆的废墟里挖掘碎片。我发现，爷爷当年吟唱的调子，零碎地藏在某些古老的民谣里；那些祭祀的步骤，模糊地存在于某个老奶奶关于她祖母的回忆中。

更多的时候，我对着那面焦鼓发呆。某一个黄昏，夕阳像熔化的铁水，泼在鼓面焦黑的褶皱上。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鼓的边缘。触感粗糙，灼热，仿佛内部还封存着那晚的火。就在那一瞬间，没有任何声响，我却感到一股极细微的震颤，从指尖传来，顺着胳膊爬上来，猛地撞进心口。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无边无际的、沉静的黑暗，以及黑暗深处，无数凝视的目光。没有恶意，也没有亲近，只是一种亘古的、巨大的存在感，仿佛星河运转，漠然注视着尘埃的来去。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屋子里一切如常，焦鼓静静躺着，只有被我的手指拂过的地方，似乎落下一点看不见的灰。我忽然明白了爷爷的选择，也明白了那晚他递过去的是什么话。那不是祈求，不是对抗，甚至不是沟通。那是一个仪式，一个用最彻底的“黑”和最决绝的“火”完成的、关于“存在”本身的宣告。他把自己和传承的最后象征——那面鼓，一起献祭给了这片土地深层的记忆，用消失，换来一种无法被合同抹除的“在场”。

开发商也许还会再来，带着更新的合同和更大的机器。但这片土地本身，从此有了一个秘密，一个灼热的、沉默的核心。它藏在烧焦的羊皮鼓纹路里，藏在老人们即将消失的记忆深处，也藏在我——一个曾经不信这些的年轻后生——此刻翻涌的、无声的悸动里。

风又从西边刮过来，卷起雪沫，扑打在窗上。我屋里的灯亮着，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而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那面焦黑的鼓，仿佛一个缩小的、深不见底的夜。

我知道，有些光，是为了照亮眼前的路；而有些黑，是为了让另一些东西，永远不被看见，也永远不被忘却。我关掉了灯。黑暗温柔地合拢。在彻底的静谧中，我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熏眼睛的焦糊味。

这一次，我没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