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工伤

李斌

6.1:《第一次工伤》

七五年底到七六年初，为了撑起这个家，父亲不得不从北京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调回山西运城地委党校。那段时间，他一边忙调动，一边托老同学帮忙，几经周折，终于在万荣县的西范电灌站水泥制管厂为我谋了份工。名义上我还是个农民，在厂里干活时间也不算长，可那是我头一回真正走进“工厂”，结识了不少师傅和朋友，这段经历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零一五年元宵节，我们厂在万荣县城办了四十年来的头一次聚会。很多人头发都已花白，有的已经七八十岁，许多人这四十年来从未见过面。可就在那一天，大家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年轻时候，找回了当年的情谊。我一直打心底感谢制管厂，感谢那些老领导、老同事、老朋友——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还是让我回到在制管厂的那段日子吧。

万荣这地方，处在黄土旱垣上，水比油还金贵。老辈人有个笑话：万荣人洗脸，是一个人含一口水，“噗”地喷到另一个人脸上，拿毛巾一抹，就算洗过了。虽是句玩笑，却一点没掺假。

那时候我们喝的水，基本全靠老天爷下雨积攒。村里一般都有一两口蓄水池，家家也几乎都挖了旱井，屋里放着大水缸。每到夏秋，水缸里常常漂着一层细细的红虫——我们就是喝这样的水长大的。也因为这样，不少孩子肚子里都生过蛔虫、蛲虫。

即便这样，一遇旱年，水还是根本不够用。那时就得靠人力从一百多米深的井里打水。两个人搭手，用辘轳放下百多米长的麻绳，两头各拴一个柳条编的水桶——这活既要力气，也得讲巧劲。一个摇辘轳，一个往下拽绳，井口这边忙活着，另一头的水桶正好沉到井底灌满。提一桶水上来，总要十几分钟。记得每挑两桶水，就要被扣掉三分工。而像通化、毋庄这些地处峨嵋台地的村落，地势比我们还要高出百十米，取水之难就更不用说了。

那些年学大寨，逢上大旱，地里的秋庄稼眼看旱得不行了，村里就动员男女老少，去汾河湾挑水。人们得下到百十多米深的沟底，再沿沟走十几里路，才能挑回一担水，拿瓢或勺子小心浇在玉米根上，这叫“百人千担一亩苗”。每挑一担，生产队给记0.5个工。有的人眼看快爬到坡顶，口干舌燥，脚下一软，水桶一翻，半天的辛苦全没了，只能瘫坐在沟边放声大哭。

西范电灌站，就是那时候为了缓解万荣缺水修建的大型水利工程。整个工程建了五级提水站，通过层层加压，把黄河水引上来，再输送到全县各个乡镇，是实实在在的民生工程。前些年我回家乡，去新建的西滩景区时，还看见当年修的水渠仍在用，渠边铺了预制板防渗，看了心里真是暖和。

当时的工程指挥部，设在西范村一级提水站的坡顶上——光这一级站，扬程就有两百多米。我们的制管厂，则在万荣县南张乡万荣庄的村北头。马路对面的坡下是二级站，西边坡上是指挥部的汽车运输大队。

厂里一共四五十人，用离心水泥制管机生产水泥管。管子内径八十厘米，壁厚十厘米左右，长度大概十米，是承插式的。操作时，先用一台简易悬臂吊把两半圆形钢模合起来，拿螺栓锁紧，再装上跑轮，最后由吊车把整套模具架到离心机的拖轮上。接着我们在模子里放进事先扎好的钢筋笼，等离心机一转起来，大家就分站两侧，用铁锹把拌好的混凝土料投进模子里。之后还要用一根钢棍沿内壁来回打磨，这更是技术活，力道节奏都得拿捏准，所以只有两位老师傅才能操作。

根据离心原理，钢模和里面的混凝土会受到离心力的作用。同时，跑轮和拖轮总有磨损，机器一转就免不了振动，有时模具高速转动甚至会发生冲击——这种振动其实也有助于混凝土密实。所以说，离心制管其实是离心力和振动力一起作用的结果，当然，主要还是靠离心力。

水泥管浇注完之后，要送进蒸汽房里养护，之后再脱模，一根管子才算真正做好。那时候工期抓得紧，管子一做出来就立马被拉走安装，所以我们分两班昼夜不停地干。晚上开工，机器轰鸣声几里外都听得清楚。

那天晚上我值夜班。蒸汽养护房飘着白雾，刚脱模的水泥管还带点余温。我弯腰去卸跑轮，吊索突然一晃，左手拇指结结实实磕在钢模的棱角上。起初只觉得一麻，低头一看，血已顺着指甲缝往外冒，白生生的骨头碴子扎得人眼晕。车间谢主任蹬着二八自行车，赶紧载我往裴庄卫生院赶。夜风刮得脸生疼，车链子“咔嗒咔嗒”响了一路。到了医院才发现身上没带钱，主任又折回村里借钱。等大夫拿酒精冲洗伤口时，我咬着的衣领都能拧出水来。

如今每到阴雨天，左手拇指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就隐隐发麻。这道疤，成了那段岁月最真实的印记。